爱到何时才放手

　　对门儿三婶家又吵开了。比邻而居，我劝不是，不劝也不是。在门口纠结了半天，也没进去。
　　三婶家的情况我相当清楚，虽然我们非亲非故，但都在一个小区住着，时间久了，比亲戚还亲，这辈份也是按年龄瞎排的。三叔年轻时早早走了，撇下三婶独守着这个家，寡妇失业的，带着两个儿子，其艰难可想而知，不过三婶的身上，具有中国传统劳动妇女的坚韧，咬着牙苦捱时日，两个儿子倒也长大成人，各自成了家，都有了自己的房，在外面过，三婶就守着这个两居室，不过三婶可不冷清，孙子孙女几乎天天都过来吃饭，三婶虽然累，但绕膝之欢，倒是她最喜欢的享受。再说，她每月有一千多元的退休金，再加上平时在小区里做保洁工作，一个月的收入也有两千元呢，有钱不给儿孙花，给谁花呢？
　　三婶可是真疼儿子，小时候，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俩儿子长大成人，娶了媳妇，三婶还放不下，似乎中国传统家庭文化里的那个“爱”字，被三婶写得淋漓尽致。每年冬季，要给俩儿子一人做一套棉衣，生怕冻着，尽管俩儿媳妇都会把棉衣压在箱底，这年月，谁还穿这个啊，可三婶照旧做。俩儿子打小都爱吃三婶包的饺子，隔三差五的，三婶总会包顿饺子，给儿子们送过去，怕他们上班没时间调剂生活。大儿子娶媳妇时，三婶咬牙买了一套房，不过这当老大的，怎么着也得替娘承担些家庭责任，所以三婶只付了首付，贷款则由老大两口子来还，两口子收入也还不错，都在企事业单位，一个人的工资不动，另一个人的工资每月还了贷款，还能够一家三口的生活费。老二娶媳妇时，物价飞涨，三婶可就有些撑不住了，把家底儿掏了个精光，也只买了套不成器的房，说不成器，那是因为这房两室半厅，也不知道当初盖楼的怎么设计的。儿媳妇不愿意，三婶就答应将来给换个大点的，这才把老二的婚事平平安安的办了。
　　可问题就出在了这上面。三婶的承诺一直到现在都没兑现，老二时不时地过来诉苦，逼着老娘早点把房子换了。老大这边呢，也总觉得自己还贷亏，凭什么给老二买房全款，给自己买房就按揭呢，所以，也时不时地过来诉苦，结果俩兄弟凑到一起，那烟火味儿就浓了，吵起来就是半天，我也劝了不下十几次。
　　屋里传出来“砰砰”的声音，像是打在家具上，又像是打在人的身上，坏了，莫不是一家子打起来了吧，我再顾不得许多，使劲儿敲开门，进去，屋里是一片狼籍，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玻璃茬儿。三婶家的家具本来不多，三婶又爱干净，打扫卫生时，拣那些人家扔了的好看的酒瓶做了花瓶，那些碎玻璃，肯定是那些酒瓶子被摔了。看到这情景，我有些生气，问了句：“这是怎么回事？不打算过日子了还是怎么着？”
　　三婶正在沙发的一角蜷缩着，俩儿子各自站了屋的一角，大有三国鼎立之势，更似开了个审判大会。见我进来，俩儿子没吭声，各自找地方坐下，三婶则站了起来，抹抹眼睛，强装笑脸打招呼：“他哥来了，坐……”其实屋里已经没有可坐的地方，三婶颤巍巍的收拾着，我连忙扶三婶坐在沙发上，我也挤着三婶坐下来，不用我说什么，我知道俩儿子自然会各抒已见。
　　果然，老大开了腔：“哥，不是我不懂事，不孝顺，非逼着老娘帮我还贷。你问问我娘，当初她是怎么应的，说是一碗水要端平，可现在，她端平了吗？老二的房子全款，我的就是按揭，我现在，我现在的日子除了还贷就是还贷，简直就是没法过了……”老大很委屈，说着说着，竟然失声痛哭。
　　三婶子连忙拿过一条毛巾，递给老大：“儿子，你别哭，你哭娘心里也不好受，把眼睛哭肿了，出去人家该笑话了，来，擦擦，你放心，娘会一碗水端平的……”老大一把扯过毛巾，“吭哧”一声擤了把鼻涕，然后把毛巾扔在一边。
　　“一碗水端平？能端得平吗？”老二似乎委屈更大，“让我哥评评理，”老二指指我，我连忙递了个眼色，想要制止老二，让他少说两句，可老二好像没弄明白，继续比手划脚，“算算，好好算算，一个月挣两千多，这两千多都哪去了？还不是都给了他……”老二起初两只手一起比划，现在一只手指着老大，另一只手继续左右挥动，像是在指挥一个交响乐团。
　　三婶双手捂住脸，“唉”了一声：“我哪都给你哥了。我一个月是两千，可我平时有个病啊灾的，向你们要过一分钱没有？你们的孩子，哪个不是来我养大的啊，孩子吃，喝，零花钱，哪个不是向我要啊，我这一碗水咋就没端平呢？再说，你那房子，虽说小点儿，可那是全款啊……”三婶说不下去了，鼻涕一把泪一把，我把毛巾递过去，三婶却拿袖口擦起脸来。
　　老二腾一下站起来：“还提房了！要不是我那房子的事，我媳妇还不会天天和我生气呢。你当初怎么承诺的，说是给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可到现在了，我儿子都长这么大了，房子在哪儿？房子在哪儿？你这是成心要我没法过日子啊……”
　　三婶号啕大哭起来，拉住我：“他哥，你看我咋办啊。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一身病，把他们养大了，成家了，我以为我可以享清福了，可你看，老大的房子还贷，老二的房子要换，现在这房价，我哪里淘腾钱给他们啊，我是想要一碗水端平的，我现在也在往平里端啊，我给他们做牛做马一辈子，我没吐过一句怨言，可他们怎么就不替我想想呢……”
　　老大和老二同时想要张嘴，我把手一挥，瞪了一眼，总算压住了这哥俩，可我心里那个气啊，真没处撒，也不知道如何对三婶说，他们家这事，我每次管，都是不了了之。等三婶平静了，我掏出一支烟，点上，慢慢吸了一口，然后问老大和老二：“你们俩多大了？”
　　“三十八。”“三十四。”哥俩异口同声。
　　我“嗯”了一声，转过头对三婶说：“三婶，别怪我说您，您这碗水啊，还真没端平！”三婶有些诧异，瞪大眼睛看我。我笑笑：“三婶，我俩兄弟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三十而立，三十而立，老话儿都这么说，可他俩这么大了，还没立起来，还在啃您这把老骨头，您想您这碗水端平了吗？从一开始就没端平。您疼他们没够，爱他们没够，可您没有把“孝道”这俩字儿传到他们的骨子里。从这点上，您就有欠缺，这事儿不怪您怪谁，要想端平这碗水，当初您就能端平，可现在为时已晚了……”三婶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哥，不晚，不晚！只要我对孩子们尽心，我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也得把这碗水端平，我不能把孩子们的埋怨，带到土里去。你给我出个主意，我怎么做才能把这碗水端平？”看着三婶殷切地希望，我实在不忍心说什么，本打算再劝三婶几句，再劝劝这哥俩，可没想到，这哥俩谁也不是吃素的，我还没开口，他俩再一次站起来，鼻子里“哧”了一声，嘴往上一撇，眼睛和眉毛立时就扭到一块儿：“端平？这辈子都别想了……”
　　三婶瘫倒在沙发上，我却腾一下站起来，两手抡圆了，恨不得一耳括子抽过去，但我忍住了，回头看看三婶：“三婶，真端不平了！只怪您当初就没端平，那时，要端平这碗水的唯一办法，就是这俩畜牲一生下来，您就把他们都掐死……”
　　他们全家都怔住了。我不再理他们，扭头出了门，身后，三婶“嗷”的一嗓子，把我的心都震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