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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读词 凝固

2022-01-20叙事散文子夜歌
我相信所有鲜活的词既跟生命有关,也跟时间有关。比如那天晚上的“凝固”。我是一个对风对月光对声音无比敏感的人,可当我突然从一些梦境中醒过来的时候,我捕捉不到风的气息,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走过耳边,没有月光,世界一片黑暗。我躺在那张阔大的床上,莫名……



我相信所有鲜活的词既跟生命有关,也跟时间有关。比如那天晚上的“凝固”。
我是一个对风对月光对声音无比敏感的人,可当我突然从一些梦境中醒过来的时候,我捕捉不到风的气息,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走过耳边,没有月光,世界一片黑暗。我躺在那张阔大的床上,莫名恐惧,燥郁不安。这是一大团混沌未开的静谧,一切事物都藏匿了身影,我失去了时间和方向,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现在,既无来处也无归路。天地成了一个囚禁我的不透明罐子,我是一株没有根须和呼吸的植物,培养在漆黑色的药水里。这时候,我必须找到一个适合的词来拯救自己,于是“凝固”就从夜空里跳了出来。在我苏醒的那一刻,时间来不及撤退,只好静止不动,神的秘密暴露无遗,世界呈现出一种永恒的姿态,一种别样的,沉雄大气的美感。这就是凝固,当我找到我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时,我的心终于从焦虑中解脱了出来。 “凝固”,一个古老而纯粹的词,读这个词,让人感觉安全,敏感脆弱的人喜欢跟他本身的气质相反的词,喜欢这种强大的依靠。没有迁移没有流逝没有弱化,如果有变动,也是朝好的方向推进。它是有致有序安然无恙的归途,静穆沉寂,不萧疏,不孤迥,不诡异,也不抗拒,没有锋芒和尖锐,不是一种虚妄,而是一种可以触摸的温度和可以感受到的踏实稳妥。不急不躁,清圆疏放,它将事物静静地引向归处,引向最终的结果,把一切都保存下来,永固下来,带入永恒。 人跟人相遇需要缘分,人跟词相遇也需要缘分。在某些喧嚣的场所,在某个僻静的角落,在某篇辞章里,在某本书发黄的纸页上,在某个人幽暗的眼眸中,我曾见过无数个词语,但我总是用眼角的余光以及零散的情绪忽略它们,漫不经心地走开。这样,我跟这些词其实没有真正相遇,我们只是插肩而过,它所蕴含的悲喜和丰富意义是他人的,我无缘观照,因为它还是别人的词,跟我无关。 “凝固”,读音并不铿锵,却有一种端庄淳厚的仪态,当它在这个夜晚,将一切生命形式定格时,我遇见了它。它的读音,它迷人的光泽和漂亮的形体,它彰显出来的气质和底蕴,无一不使我激越,甚至兴奋难安。跟一个词真正相遇是一件多么幸运而美好的事情,相遇的瞬间便成永恒,我开启情感之门,认同它,接纳它,将之溶入我的生命。到这时,它之于我来说,才算真正属于我,也属于它自己,因为它已经具备了一个词的生命。 梦境里是一些我所爱的人,他们已逝去多年。在我们生活的寨子里,我见过他们老去,就跟这个世界上各种生命一样,总是在悄悄地、安静地闭合。他们从不曾刻意地给这个世界留下点痕迹来,来或者去都很自由和随意。一个生命走过,有时候就像一堆烟火,柴薪燃去,灰烬被风吹散。我知道,想要在烟火燃烧过的地方找出一点存在的东西是很困难的,我只有拼命从我的记忆里面抠图,一点点拼凑一个完整的生命迹象。幸好有凝固,凝固能让人的记忆残留一些微薄的信息,并由此复原那些被风吹散的人。 我常回忆起年纪最大的阿婆,她总是穿着一身土家织锦黑衣,拄着杉木刨光的拐杖,从我家右侧的屋檐下突然出现,站在那里喘息一会儿,然后跟我母亲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接着再慢腾腾地走远。她八岁时丧母,十六岁时逝父,随后嫁给了一个在地主家干活的长工。后来丈夫病亡,她才重嫁到我们寨子来,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成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后娘。大概四五年时间吧,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去了。她一个人拖着七个孩子,日子成了最折磨她的东西,她一天天熬煮着时光,忍受欺辱、贫穷,躲过了战争、饥荒和瘟疫,以及儿女们的生老病死。到现在,她成了寨子里最年长的人,活了一百多岁了,她的儿女们有的走到了她的前面,有的比她还显得苍老羸弱。她跟我母亲说话,跟寨子里所有年轻的父母说话,告诉他们怎么生活,怎么为人处世,怎么教育孩子。 她那交织着皱纹的脸,就像一张用古老的线条汇成的版图,上面密密麻麻凝固着她的命运故事,她耗费着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把自己一生都织进了进去。线条有的地方颜色深一点,有的地方颜色浅一点,有的地方力道弱一点,有的地方走笔重一点,有的地方是直线,有的地方却弯弯曲曲,有的地方艳丽,有的地方素朴,有的地方繁复,有的地方简洁。她只是个普通甚至卑微的农村老太太,可这张地图却凝固了她一生的悲喜和荣耀,化成智慧和财富,惠及着年轻人。别以为一切都被风吹散了,别以为岁月都走失了。其实人这一生都在人的脸上凝固着,彰显着,一张地图似的脸,会带给人许多足以铭记的瞬间。 我还想起了胡子伯,总是牵着那头青色水牛从我家屋前的田坎上慢慢走过,他频频地跟寨子里的人打招呼,愉快地谈论着天气节气庄稼之类的话题,偶尔兴起就高唱两句山歌,虽然这样,但他一点也没放松后面的牛绳子,他拧得紧紧地,致使牛根本没办法扭头去偷袭水田里绿娆娆的秧苗,这让那头牛烦躁不安,愤怒异常。这个意象永久地凝固在我的记忆里,虽然胡子伯倒在他的犁田里已经好多年了。还有叫花爷,总是挑着一担包谷慢慢地从小河边的山坳里转过来,扁担深深压在肩上的肉里,吱呀呀地喊叫,汗水在他黑瘦的脸上欢快地流淌着。还有那个五十来岁没结过婚的男人,总是一脸阴郁地坐在他家那简陋至极的堂屋里不停地编织草鞋,有人路过跟他打招呼时,他就微微抬下头,漠然地看对方一眼,接着埋头下去。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也一样长存于我的记忆里,那个凝固了的意象显示了他的一生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语言对他来说没多大用处,他需要的是独处和安静。还有我外婆,总是站在她家屋前那颗大椿木树下,搭眼遮住太阳,头朝着左边的位置微微仰起,倾斜着,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向她走来。 如今,我说的这些人都远去了,他们的神态他们站立的姿势他们生活的方式都像一块化石般凝固在我的心里,凝固在时间的缝隙里,永不化散,这是属于凝固的力量,意味着一种成熟的,瓜熟蒂落的结局,意味着永恒。一滴水凝固下来就是一个冬天,一个生命凝固下来就将是一抔黄土。我的记忆里凝固着他们那无人记录的生命和那些最平常的动作和表情,那些最温暖和感动的瞬间。 读“凝固”一词,从此就有了莫名的敬畏之心。它始终带给我一种古拙素朴和高贵质感,它暗示了生命的本源和最终去向,关乎人的存在隐喻和象征。我能感受到这个词的体内那种奔涌不止的力量。它是生命最好的注释:低调、沉默、悄无声息、缓慢、节制、包裹、浑然一体、深沉高雅、严肃和圆满。这是读它时脑子里直接跳出来的相应感觉,它们都跟“凝固”气息相通。“凝固”是一种稳重、稳健,趋向于自我和本真,内部和深度,给人一种静谧的、向下的而又托起的信仰。就像时光被滞住了,凝固的事物往往在那一瞬间进入永恒,意味着真正稳妥,意味着大局已定,意味着事物最终的定势。它不是轻,也不是上升,跟生涩、喧嚣、张扬、轻浮,浅薄无关,它的变迁从外转入内,从热闹转入安静,这是一种真正成熟的美。所以,在那个夜晚,当我跟它相遇时,我真正安静下来了,我的恐惧感消失了,我的焦灼和躁动隐退了。 凝固但不滞涩,是一种消弭了泡沫之后的大气和适度,一种成熟的风韵,孤寂的冬因凝固而不显得颓废,落雪的美因凝固而施惠于春。确切地说,“凝固”能帮你把在夜晚里丢失了的那个世界重新找回来,并重新让它变得触手可及,重新获得自信,建立你与世界的联系,从现存的生活里,从逝去的生命里懂得一切事物的变化规律和生命的运行轨迹,从而懂得虔诚和谦卑。“凝固”,也许是一种隐性的禅意,它不是一种衰败,也不意味着终止和死亡,而是纳事物于无声的坚持中,让焦虑的心变得冰雪通透,使贫瘠的土地长出丰盈而妖娆的植被。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5-21 08:3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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