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仙

在我的老家，有一个绝对不可以忽略的重要人物。虽然岁月过去了很多年，但是人们还是会时常提起他。记忆中的他，清瘦、好酒、嗓门高，知识渊博，总是戴着一顶老式瓜壳帽，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下巴留有一绺长长的山羊胡须。这人姓周，名字并不重要，他的外号却家喻户晓，十里八乡的人都称他为“周半仙”。 　　
　　大凡会算命的人，据说多半都是瞎子，可这个周半仙却是双目炯炯有神。他最厉害的就是熟知历史，随便你说出一个年份，他张口就能告诉你，这是哪个皇帝统治下的第几年，这一年里又发生了哪些大事。远从纣王残暴、武王伐纣、秦始皇一统天下、刘邦项羽楚汉之争，近到顺治出家之谜、雍正无头暴死、乾隆海宁探亲、慈禧垂帘听政，周半仙都能口若悬河，如数家珍，这就愈加显得他的不同凡响。 　　
　　周半仙最拿手的是他的阴阳八卦。五行相生相克，天干地支，六十年一个甲子，他都是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于是，张家儿子要结婚，李家闺女要出嫁，都会请他先帮着算一算，看哪一天是黄道吉日。甚至有人家丢了猪呀，跑了牛的，也都来找周半仙。 　　
　　犹记得儿时的盛夏，老家的巷口，上至花甲老人，摇着蒲扇；下到吃奶的孩子，在妈妈怀里。众村邻围坐在一起，都来听周半仙讲那些古代的宫廷之争。他的记忆力惊人，讲得绘声绘色，时常是不知不觉就到半夜。寒冬的腊月正月，他家的屋子里也总是挤满了人，不为别的，就为听周半仙讲生动逼真的故事。他的口才好，模仿各种声音，也是惟妙惟肖。桃园结义刘关张，瓦岗山上众儿郎，梁山一百单八将，讲到惊险时，我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说到开心处，瞬间又是哄堂大笑。 　　
　　周半仙讲古，声音洪亮，唾沫横飞，也就难免口干舌燥，有时也会停下来喝水。有一次，一位姓王的人家就插上话：“半仙呀，我家的二小子初中毕业了，您给算算看，他这辈子适合做什么呢？” 　　
　　周半仙这人从来不摆架子，喝了两大口水，问道：“把你二小子的生辰八字报上来。” 　　
　　那姓王的却不记得，好在他老婆也在场，女人心细，报了八字。周半仙放下喝水的茶缸，伸出右手来，拇指在另外四个手指的关节处掐来掐去，嘴里嘟囔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一边脸仰向上，眼睛半闭，做沉思状。 　　
　　“唉呀！王家嫂子，你生这二小子那一年，农历是闰二月呀。”周半仙微微抬头，从鼻梁上的镜片里溜出了一对乌黑眼珠子。 　　
　　那姓王的老婆点头答应：“是呀，是呀。”周半仙收回了眼光，点了点头，手抚摸下巴胡须，说道：“这小子八字里面多金，适合舞枪弄棒。按说应该是当兵的命，去部队能混好。下个月是农历二月，让你家二小子少出门，最好不去西北方向，我看他下个月会有硬伤，一定要小心。如果这关过了，就没事。要是闯不过，怕就很难当上兵了。” 　　
　　姓王的夫妻俩脸上现出担忧的神色，众人也是半信半疑，有人催促继续讲古，于是周半仙撇开这个话题，又把大伙儿带回到远古的故事中去。 　　
　　那一年的农历二月，姓王家的二小子就一直呆在家里。可是在二月二十六日，他趁父母亲不在家，就偷偷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出去玩。不料在村子的西北，估计他骑得太快，刹车又不灵，连人带车栽进了路边荒废多年的采石场里。 　　
　　好在是春天，采石场的塘子里没什么水，如果是盛夏的雨季，那就很危险。被人发现送去医院，这王家二小子两腿和肋骨骨折，头上缝了二十多针，但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联想到那次周半仙讲古时，说起这王家二小子的那番话，众乡邻这才恍然大悟。 　　
　　铁蛋、栓子、三娃子和我，依旧是形影不离，就差没同穿一条裤子。我们没事就听周半仙讲古，但是说起这周半仙算命，铁蛋很是不服，他说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一日午后，周半仙正坐在巷口抽烟，我们几个走上前去。 　　
　　铁蛋说：“周爷爷，你如果真的有能耐，帮我们几个算算看，算对了，我们才心服口服。” 　　
　　周半仙“啪嗒啪嗒”抽烟，并没理会铁蛋。铁蛋一贯是我们几个人的领导，脸上就有了几分尴尬，他又提高嗓门恳求说：“周爷爷，不要算我们长大以后的。就算眼前，行不行？看你到底厉害不厉害？” 　　
　　周半仙从嘴里抽出那长长的旱烟杆，又慢腾腾吐出一圈圈的烟雾，这才细细打量我们四个人。平时算命，他都要问生辰八字，然后手掐指头念念有词，这次他什么也没问，就开了腔：“你不要问长大后的，就问眼前。那好，我告诉你，不出十天，你们几个会有高处坠落之险，他们三个是受你铁蛋的连累。”说完话，周半仙就起身回了屋子。 　　
　　三娃子怕得要命，我和栓子是半信半疑，只有铁蛋是一脸的不屑，呵呵大笑。 　　
　　几天以后，我们也就把这事忘了。当时正是榆树开花的时候，铁蛋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榆树，稀稀疏疏的叶子间，长着一串串嫩嫩的榆钱。在铁蛋的带领下，我们伙伴四人爬上了榆树，坐在一根粗树枝上，边摘边吃，一边用屁股晃着树枝，优哉游哉。 　　
　　“咔嚓”一声，我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已经摔下了下来。断裂的树枝连带着我们砸在铁蛋家的鸡窝上，鸡窝里正在下蛋的母鸡当即一命呜呼。栓子额头划出了血，正哭丧着脸，三娃子像杀猪似的嚎叫，他沾了一屁股的鸡屎，我运气还好，只是裤裆被炸开了缝，头晕晕的，却没出血。一向勇敢的铁蛋，这次脸色煞白，吓得一句话也没有。 　　
　　过了一会，我们几个感觉没事，各自跑回家。据说那天晚上，铁蛋被他妈妈用鞋底打得很重。打了多少下，我们没问，铁蛋也没好意思说，但他的屁股几天不能坐板凳。她妈妈可够狠的，也难怪，其实树枝断了没关系，把下蛋的鸡砸死，问题确实很严重。 　　
　　我们几个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在心里对周半仙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周半仙一儿一女，儿子是个民办教师，早已结婚生子。还有一个女儿，叫巧云，高中没考上，辍学在家帮着干点家务，做做农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巧云认识了邻村的一个叫刘兴旺的青年，他们晚上时常约会在一起，慢慢被周半仙知道了。 　　
　　周半仙并没有生气，而是找人去打听了一下那男方的身世和家境。原来刘兴旺自幼丧父，他的母亲一直没有再嫁，含辛茹苦，一手把刘兴旺拉扯大。唯一的一个儿子，也就难免溺爱，使得刘兴旺从小就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恶习。也许是缺少父爱，刘兴旺性格孤僻，不怎么爱说话，脾气暴躁。 　　
　　于是周半仙找来女儿谈心，大意就是不赞成巧云和刘兴旺来往，巧云知道做父亲的也是为自己好，就点头同意了。从那以后，巧云也就不再出去和刘兴旺见面。 　　
　　一个多月后，巧云从镇上骑车子回家的路上，不巧就遇到了刘兴旺。刘兴旺一脸喜悦，说道：“巧云，我总算遇到你了，你知道我这一个多月是怎么过来的吗？” 　　
　　巧云直接就说：“兴旺，我爸爸不同意我和你来往，我们俩到此为止吧。” 　　
　　“什么？我那么爱你，你竟然说到此为止？”刘兴旺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随手掏出一把水果刀，割向了自己的左手臂，顿时鲜血直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我这辈子不能没有你，你如果不理我，我就死给你看。” 　　
　　巧云赶忙帮着包扎伤口，心里暗暗有几分感动：一个男人连死都不怕地爱着自己，嫁给这样的男人肯定是幸福的。她轻柔的说：“我慢慢说服我爸爸，你别乱想，我永远爱你。”说得刘兴旺顿时破涕为笑。 　　
　　他们俩和好没多久，周半仙就知道了。这次周半仙倒没说别的，让巧云把刘兴旺的生辰八字要来，看两人的命相如何。巧云见父亲没有阻拦，心中大喜，去找刘兴旺要来生辰八字。周半仙看完刘兴旺的生辰八字，又用右手掐来掐去。 　　
　　突然周半仙大惊失色，连声喊道：“天哪！天哪！” 　　
　　海云跑过来问：“爸爸，怎么啦？” 　　
　　“巧云呀，他属虎，你属龙，本来就是‘龙虎相争，必有一伤’。我本以为尽量成全你们俩，可偏偏你是火命，他又是水命，这更是五行相克。”周半仙倒吸一口凉气，摇了摇头说，“你的八字和他的八字，相克的太厉害，好女儿，听我的，这绝对使不得。” 　　
　　海云知道做父亲的也不会故意骗女儿，但想到刘兴旺，她又陷入苦恼之中。 　　
　　长话短说，刘兴旺听巧云说起他们俩命相不合的话，他就说那是巧云父亲故意编出来吓唬人的，说那纯粹就是迷信。刘兴旺问巧云：“你如果真的也爱我，我们俩就生米做成熟饭，看你爸爸还能怎么讲？” 　　
　　在刘兴旺的迷惑下，巧云一时也没了主意，于是就在刘兴旺家里同居了。 　　
　　消息传到周半仙家里，周家虽然很气愤，却也没什么办法。周半仙对他的老婆说：“孩大不由娘，只要巧云和那个刘兴旺真的能恩恩爱爱的，也是好事！” 　　
　　世间很多的事物，远看着美丽，真的走近了，却会有许多的瑕疵和斑点。半年过去后，巧云发现刘兴旺身上有许多自己过去不曾看仔细的缺点。 　　
　　刘兴旺懒惰，根本就没有一个男人应该有的担当，而且心胸狭窄，只要巧云和别的男人说上一句话，刘兴旺就会变脸色。刘兴旺时常会咬牙切齿的骂周半仙是“老不死”，他告诉巧云一辈子都不要回周家。 　　
　　有一次巧云听人说母亲生病了，她就对刘兴旺说：“我要去看看母亲。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的妈妈呀，母亲生病，我不过去看看，良心过不去？” 　　
　　刘兴旺脸色铁青，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最后架不住巧云苦苦哀求，总算放出话来：“你快去快回，不许在那边过夜。”总算是放了巧云回娘家。 　　
　　周半仙看到巧云，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说，很是高兴。巧云母亲拉着巧云的手，喜极而泣。在母亲的一再挽留下，巧云在娘家住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回去，刘兴旺就责问巧云晚上在哪里过夜，为什么没有回来？巧云感觉刘兴旺一点也不通事理，就有些气愤，说是母亲留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两人就争吵起来。 　　
　　刘兴旺随手就抽起一根棍子，对着巧云身上头上一顿猛砸，巧云双手抱头，也不还手，泪流满面。刘兴旺大发雷霆，恶狠狠的说：“以后再也不准回周家了，你是我们刘家的人。”打完骂完，扬长而去。 　　
　　巧云的心彻底凉了。其实在几个月前，她就已经看出，刘兴旺根本不是自己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但是她既然已经选择，“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也就认了。 　　
　　但是这次刘兴旺打得她头上双手都出了血，她彻底看清了刘兴旺的嘴脸。二话不说，她洗了洗脸，一口气就跑回了娘家。 　　
　　周半仙夫妇俩看到女儿被打成这样，心疼得不得了。周半仙告诉巧云：“好女儿，我不指望你有什么荣华富贵，起码夫妻俩要恩恩爱爱吧。可是你看你现在，这日子还能再过吗？” 　　
　　第二天刘兴旺来到周半仙家，巧云的哥哥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开始刘兴旺强压怒火，连连陪着不是，待到后来，他的本性又暴露出来了，污言秽语把周家骂得个底朝天。巧云哥哥上前要去教训他，哪知道刘兴旺随手从身上摸出了斧头，巧云哥哥也不示弱，去厨房拿来菜刀，最后几个围观的村邻上前总算拉开。 　　
　　巧云拿定主意，再也不会回刘兴旺家了。周家人也看出刘兴旺就是一个无赖，准备等事情慢慢平息，以后再替巧云另找婆家。 　　
　　每年农历的四月初八，是镇上的“庙会”，踩高跷的，划旱船的，唱大戏的，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去了，巧云也想去。周半仙怕巧云在镇上遇到刘兴旺，多生枝节，就留巧云在家，巧云妈妈也在家陪伴。 　　
　　周半仙和同村几个人去了镇上，他东转西转，却感觉自己心事重重，放心不下。干脆和几个人打了招呼，匆匆回家。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到自己家院子有哭喊声。走近一看，刘兴旺左手持一把斧头，右手拽着巧云的头发，巧云的母亲紧紧抱着女儿不松手。 　　
　　周半仙大喊一声，冲上前去。刘兴旺双眼瞪得老大，手挥斧头，大声喊道：“巧云是我的老婆，必须跟我回去，谁敢阻挡，我就让谁死！” 　　
　　周半仙上前去夺刘兴旺手里的斧头，两个人就厮打在一起。巧云妈妈顺势夺回巧云，躲进屋里，并在里面把门反锁上。刘兴旺红了眼，斧头狠狠地砍向了周半仙。 　　
　　当周半仙倒地的时候，刘兴旺这才知道闯了大祸，他扔掉斧头，匆匆跑掉。母女俩出来扶起周半仙时，周半仙勉强还能说话：“巧云，听爸爸的话，千万……千万不能嫁给他，龙虎相争，必有……一伤。”巧云眼含泪水，一个劲的点头。 　　
　　周半仙被送到医院，因大动脉破裂失血过多，送去后不久就宣告不治身亡。那个刘兴旺逃亡了两年多，最终被缉拿归案，判了死刑。 　　
　　村子恢复了平静，众人围坐在一起时，再也听不到周半仙讲述那些精彩的故事。铁蛋说：“周半仙这人，看来不是迷信，他对易经了如指掌。” 　　
　　三娃子问道：“这以后家家户户娶媳妇和嫁闺女的，再找谁去看黄道吉日呀？” 　　
　　“信则有，不信则无嘛！”栓子慢腾腾的回答说。 　　
　　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年在榆树上摔下来的情景，小声说：“那一年，周半仙其实事先告诉过我们，说会有高处坠落之险的。可是，可是我们偏偏不信！” 　　
　　铁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们几个伙伴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鸟儿。 　　
　 　2012年10月29日于北美洲TURKS & CAICOS ISLA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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