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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老相册是一条敞开的路

2022-01-20抒情散文敬一兵
老相册是一条敞开的路敬一兵老相册里收藏的照片一般有4种类型:1 个人留影。2 与亲人合影。3 与友人合影。4 与景物合影。如此的归类,读起来有点刻板和僵硬,但却是居住在相册里的人物走出相册的四条路径。这是我从床底下翻出来,拍掉相册封面的灰尘……
        老相册是一条敞开的路

             敬一兵

  老相册里收藏的照片一般有4种类型:


  1 个人留影。


  2 与亲人合影。


  3 与友人合影。


  4 与景物合影。


  如此的归类,读起来有点刻板和僵硬,但却是居住在相册里的人物走出相册的四条路径。这是我从床底下翻出来,拍掉相册封面的灰尘后,一页一页翻阅的最初印象。


  明亮的光线和初夏的温度重新覆盖在相片上,暗合着相片所带来的隐喻。所有的照片都开始散发出呼吸的景象,逶迤而来的历史,也随着夏天隐形的音阶起伏。我一张一张观看照片,已经干涸了的岁月往事,就集体复活在了明亮的光线和高温里。它们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相互连接,清晰而又瓷实,很像浓雾刚刚散尽后重新铺展在我眼前的小路。


  小云站在我的身边,我们站在一群同学的中间,大家一起站在学校礼堂前的这张高中毕业的合影,分外明亮醒目。不由自主,我就伴随了这张合影相片,走上了回忆之路。


  留在相册里的这张照片,是一段幸福刚刚从遥远的地方向我走来的开始。小云的头发扎成了一个马尾巴。风一吹,马尾巴就跟着飘荡起来,传递出只有懵懂爱恋才有的那种韵味。上课的时候,我就坐在她的后排,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的马尾巴。但没有一次,像此刻这么生动与活泼。马尾巴被照片瞬间定格,成了幸福的一个永远的象征。自然,也就成了这个幸福不会枯竭不会停息地向我涌来的一条敞开的路。一张老照片就是一条路。只是,很多时候,这条路都被时间的枝条封锁了,使路不仅有了假定性和非物质性,还让这张照片,与周围的生活有了很深的隔阂。


  现在,我的眼光落在了小云的脸上。然后,又在小云脸上绽放出来的微笑簇拥中,迁徙到了她扎在脑后的马尾巴上。我自己都能感觉到,在特定的光线角度里,我的眼光具有刀锋的锐利,一种经过时间、惆怅、伤感和痛苦煎熬长期磨砺后形成的锐利感。


  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她继续在照片里叙述当时的历史。


  那年我考上了大学。她没有考上大学。


  高考落第,在万人争过独木桥的那个年代,意味着一个少女的青春花朵还没有来得及打开,就已经寂灭枯萎。意味着所有的梦想和憧憬,瞬间就像肥皂泡那样还没有飞起来就破灭了。从此,她拒绝了曾经喜爱过的东西,那些能够引发诗意的修辞或者遐想:比如扎马尾巴的红色丝绸带、用来当书签的枫叶、高尔基的文学作品、歌曲、电影、玫瑰、诗歌……最终,她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少女的矜持、敏感、自尊被悲伤和自卑这两柄利剑刺伤。留下的疤痕,成了阳光照射到她心里的障碍物。她走到哪里,就把隔阂带到哪里,覆盖她周围的一切事物。


  这时,她遇见了我的初恋爱情。


  高考录取通知书是陆续寄到中学来的。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就是我们要照毕业照的当天。她穿了一件布满了红色小花的新衬衣。参加合影的同学中,有许多人也注意到了她的衣着细节。


  拍完照片后,同学们一轰而散,她因此被人从高凳子上撞到了地上。我慌忙用手去抓她,没有抓住她的手臂,却把她的衬衣钮扣扯落了三颗。她屁股落地,疼痛得掉下了眼泪,衬衣背后还粘上了痰液。更要命的是,早不来迟不来的风,此刻却一个劲地把她的衣角掀开,露出了她紧绷绷的小腹,肚脐眼,还有看了会让人想入非非的乳罩边缘。


  要知道,在我们高中毕业的那个年代,男女同学之间是不说话的。我是小云的入团介绍人。我们谈思想都要事先写好了字条,趁教室里没人的时候,悄悄放在对方的文具盒里,然后才按照字条上的地址和时间,去到学校外的某个静谧的地方交流学习体会。根本不可能像现在的学生,敢拉女同学的手,敢搂腰,敢在公众场合里接吻。


  所以,当她的胴体暴露出来后,很多同学都围拢过来看稀奇。被人围观身体,在那个时候相当于是做爱者突然发现了窗户外面有偷窥者。难堪、羞辱、无地自容和手足无措像一串不安的音符掠过她的脊背,带来的冰凉和崩溃感觉是非常深刻的,灼痛的。围观者中不时还有人小声说:真是该她倒霉,平时都穿得很朴素的,偏偏今天要穿新衣服,你说怪不怪?


  每个围观者的眼睛都是一面奇怪而冰冷冷的镜子。他们怀着幸灾乐祸的意图监视着她,反射着她的一举一动。某一瞬间在镜中捕捉到的难以描述的东西,触动了他们敏感的心弦,也让镜中的她,因残缺或压抑而留下了难堪,脑海变得一片空白,难以把握。


  过了一段时间,她才歇斯底里大喊:求求你们不要再看我了!都走开吧!


  人在这样的镜子面前,无可遁形。毫无遮掩。脆弱不堪。连接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的那道桥梁从此崩塌。这一切,都是她的声音告诉我的。


  谁能承受如此的尴尬与羞愧?我的心里,涌现出了对她的怜悯。我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在众目睽睽和窃窃私语的议论中,扶着她走出了校门。


  祸不单行。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再次佐证了这个词语的精辟。福不双至。降临在我身上的事情——先是收到了录取通知,把小云送回家的第三天,又收到了她写给我的字条,叫我去她家里一趟,让我开始怀疑这个词语的准确性。它太过偏激,有局限性和不确定性。


  她要真正讲述给我听的话,就是发生在夏天她家里这个特定环境中的。我们初恋的故事,都发生在夏天。这不能怪我,即使我那天的所作所为有点趁人之危借机表现的嫌疑。因为,只有夏天,才拥有能够让人热血沸腾的温度。


  窗帘是拉着的,把喧闹挡在了外边。室内到处都笼罩在粉红色带来的温和薄光中。一张质地很好的褐色饭桌摆在房间右侧,散发出矜持干净的光泽,制造了我与她之间的距离。这种距离让我和她的心里显得局促和慌乱。进到她家里后,我基本上看见的是她的背影:为我开门后就急忙转过身朝饭桌走去。背对我打开饭桌抽屉取出什么东西。背对我看她手上的那件物品,很久很久都不转过身体转过脸庞来看我。


  初恋的确怪得很,爱恋的人就站在自己的身边,自己却失去了遐想和梦中早已司空见惯了的那种熟练而又恰到好处的勇气。自己越是没有勇气,就越是觉得自己局促不安,连落在身上的光线,也变得犹豫不决。她是这样的情形,我也是这样的。


  终于,她开口说话了。


  你坐吧。


  喝不喝水?


  她一说话,我紧张得快要窒息的心,才慢慢恢复到了高亢的状态。


  她把一本崭新的笔记本送给我,说祝贺我考上了大学。我不敢问她是否收到录取通知的事情。这件事情其实根本不用我问,答案已经摆在了面前。我只是想安慰她,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不敢表达爱意,面对她内心的痛苦想安慰却想不出安慰语言的纠结,使她很难从我迷茫的外表下,辨别出我的内心想法。我在安慰的词语密林中迷失了方向。


  为了掩盖自己的迷茫与慌乱,特别是纠结带来的无以言表的刺痛和难受,我战战兢兢打开了笔记本的扉页。上面是她用钢笔认真抄写的《橘颂》,末尾是她自己的话:我愿做你永远的伴侣。她看见我在看她的赠言,就走到我的身边来和我一起看,还和我说起了屈原。


  一对男女在没有旁人的房间里站得如此之近,我居然在血脉喷张,下身传来明显胀痛感的情况下,还能够强忍住自己的欲望,不敢牵她的手,更不敢拥抱她一下,假装正经听她给我说屈原。我用爱情治愈了她的病,我自己却陷入了爱情带来的重症才有的那种荒凉之中。等我明白过来我真是愚蠢透顶的时候,已经是我大学毕业和她早已当上了母亲的时候了。


  今天,它不仅是时间的刻度,还是昨天孕育出来的一个结果。其中所包含的变数,在昨天是可以被人掌控的。但到了今天,它就摆脱了人的掌控。因此,发生在昨天的一些事情,特别是情感上的事情,到了今天就不能够轻易去拷问和根究。就拿我来说,胆怯、木讷、犹豫、迟疑、含糊、徘徊和担忧这些因素,封锁了我对她爱恋的明确表达和传递,轻易就将一段刚刚到来的爱情,拱手交给了别人。我现在越是想根究其中的原由,自责和悔恨就越是像针一样刺痛我的心。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再去根究。愈合的伤疤,最怕被重新撕开。


  我就是这样去做的。学习、科研和写作,是我一个人静静发疯的过程。时间不断朝我走来,又不断离我而去,相互交错,孤独而又热闹,让我这个悲观主义者,学会了隐忍和坚持。如果不是15年后的一个偶然机会,让我与她再次相遇,恐怕事情的秘密会一直潜伏下去,直到烂在肚子里为止。


  我们都很淡定。至少,她在我面前抽烟的娴熟动作,让我感到了她的淡定。在一间茶铺里,她要了一杯蟹目浓香,我要了一杯花茶。我们之间的话语,就是穿过了她吐出来的烟雾抵达对方的。


  她说我走后再没有和她联系,是我把她的心托举到了树梢上,风吹日晒,倍受煎熬。我注意到她说话的口气变了,烫得十分考究的卷发,也取代了过去的马尾巴。这些变化,几乎使我失去了对她的判断。她简直就像在做一场噩梦。但愿无人从她的面前走过。否则,她此刻的神情、语言、情绪和内心里还没有来得及表现出来的东西,会给人造成坍塌的印象。


  她继续对我说,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她既要找工作,还要坚持补习。成天人不人鬼不鬼的。后来和她一起补习的一个男生,向她发起了恋爱上的进攻。那个男生的死缠烂打和死皮赖脸,终于让她屈服了。用现在的话来说,那个男生是个富二代。家里很有钱,出资让他开公司做生意。就这样,她习惯了用一种黏稠的姿态,一种越来越变得虔诚的目光看着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不可否认,金钱制造出来的高贵和舒适,让她完成了一个华丽的转身。至少,对我这个用钱需要扳着手指计算一番的人来说,她确实够华丽的了。


  华丽的蜕变,像毛毛虫羽化成蝴蝶的蜕变,华丽只是过眼烟云,瞬间即散。


  那个男人的进攻,应了许多老人说的一句话:女追男,捅层纸;男追女,爬座山。他成功地爬上了山峰,她也在他的攀爬过程中,获得了物质上的和自尊心上的巨大满足。恋爱也有意外。她的意外就来至于他们一起看见电线杆上的一则广告:无痛人流,20分钟搞定,爱,从此不再有意外!


  正是这则广告的示范效应,那个男人后来搞定了很多女人。一次意外都没有发生过。


  从此之后,金钱和男人,成了她身上的绳索。她用自己的身体当绳索捆男人,捆男人就是捆金钱。尽管她并没有尝试过用绳索来捆住自己的身体。绳索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词汇。但那种被捆绑起来的疼痛感,我敢保证,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身体之中。她失去了很多本该属于她的自由。好在她并没有完全丧失所有的自由。在一间茶铺里,她至少还拥有向我恣意发泄的自由。


  这就是她今天的结果。和照片里的她,判若两人。


  我不想再让她叙述她后来的男人。她不能再回到天堂里去了。所以,还是不要太多地根究她了。


  我们每个人都是从天堂里走出来的。是的,母亲的子宫,就是一个天堂。我和小云在读高中的那个礼堂前的毕业合影,也是一个跟天堂差不多的世外桃源。我们淳朴、洁净,脸上都挂着纯真的微笑,没有被污染的那种纯真,跟一碧如洗的天空是一样的。但是,我们离开了照片规定的世界,走进了社会,再没有返回照片情景里的机会了。


  我和她都不知道我们在与天堂背道而驰的路上能走多远?


  老照片是一条敞开的路,人走得出来,但没有人能够回得去。大门总是在人的身后立即就关闭了。大概,这应该就是一张老照片,总是与周围的生活有很深隔阂的原因吧?


  照片里的人永远都不会老去。而照片外的人,却成了一副破碎的风景。


  对,老相册在我脑海里形成一条敞开的路的情形,就是这样。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1-6-4 13:21 编辑 ] 敬一兵,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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