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偶记】似水流年

那年冬天，她只有八九岁，母亲生着病，躺在床上。父亲在几十里之外的地方教书，几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自然无法照顾母亲，就凭她去唤医生来给母亲打针，做简单的饭给母亲吃。有天傍晚，她在院子里跟小伙伴玩耍，院中的梧桐树上，几片残留的枯叶终于离开树枝，在寒风中飘着，最终落在地上，落寞而凄凉。
　　她看见了，想起电影里黛玉葬花的情景，心里忽然感到惧怕，立即跑到屋子里。站在床前，看着正闭了眼的母亲，她心里充满了担心。母亲是睡着了么？她真怕母亲从此不再睁开眼睛，怕跟黛玉一样被父亲送到外婆家。她忍不住走向前，贴近母亲胸前，她听见了母亲的心跳，于是，放心地又回到院子跟小伙伴玩耍起来。
　　多年以后，她还记得那个冬天，忘记了那个冬天的寒冷，只记得那份心悸，记得在听到母亲心跳时的释然。母亲却笑着说，自己当时并没有睡熟，只是闭了眼休息，听她急匆匆地跑进来，眯了眼看她，才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是不是会死。看她穿着小花棉袄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困惑地眨着，然后，小脸儿低下贴近自己胸前，那一刻，母亲的心里温暖而感动，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孩子来说是何其重要。从那之后，母亲的身体竟还算好，再也没有让她有过那样的担心。
　　后来，她长大了，恋爱，结婚，生孩子，一切都顺其自然。她是一个生性淡泊的人，喜欢简单的生活，也很容易满足。那时流行金银首饰，很多人宁愿在衣食上节俭也要去买首饰。她却觉得那粗粗的金链子挂在脖子上，炫耀出的是一种虚荣和庸俗。婚后最初的生活简直就是清贫，每月的收入很低，仅够维持生活。有时到了月底，搜遍所有的抽屉，几乎连一块钱也找不到，心里也没什么委屈，只是希望着快到发工资的时候，一家人可以改善下生活。
　　日子虽然清贫，她却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着。她是那么喜欢着自己的生活，喜欢女儿缠绕在身边的快乐，喜欢看先生将女儿举在头顶、父女俩闹玩的情景。每次出门，娇小的她来抱胖嘟嘟的女儿，都会显得很吃力，因此，都是由先生抱着女儿，她跟在后面走。女儿趴在爸爸的肩头，望着她咯咯笑着，她的心里幸福极了。
　　先生手巧，又勤快，在小院子里搭建了小棚，成为厨房，她每天在那里做饭炒菜，觉得很快乐。她在院子里种了丝瓜，夏天，小棚上爬满了丝瓜秧子，棵棵秧子上，绿的叶，长得很旺盛，黄色的小花一朵一朵缀在其间，小庭院生动起来。一根根丝瓜或在小棚上，或在墙边垂着，她可以随手摘一根，去皮，切成薄片，用肉丝和红辣椒在锅里炒，就成了饭桌上的一道佳肴。粗茶淡饭的日子，他们上班，下班，节假日去亲戚家，游玩，女儿像个骄傲的小公主围绕在他们身边，日子单纯而快乐。她安然生活在每一天，小空暇里，就用各色毛线给先生和女儿还有自己编织着漂亮的毛衣，也在心里编织着对未来的憧憬。
　　生活终究是会一天比一天好的。不知从哪天起，这个世界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的生活一下富裕了。先生在外面的应酬也多了起来，醉醺醺地回来，步子趔趔趄趄，大声说着醉话。她不喜欢他这样，于是开始争吵。她哭了，忽然很怀念从前，怀念那爬满了丝瓜秧子的小棚，那开满黄色小花的小院子。如果说，富足的生活会产生精神上的不愉快，她宁愿不要大富大贵的生活，也不要夫贵妻荣，她只愿意过单纯而宁静的生活。
　　人生中有些事情是需要经历的，历练才会让人成熟。一段时间之后，先生就厌倦了喧闹的生活，每天一日三餐都要回来吃她亲手做的，毕竟，他习惯了与她的生活，习惯了她做的口味，何况，他也常在人前人后夸她做得一手好菜。有时也露一手，做给她吃，甚至比她的手艺更好。他们又像从前一样，日子单纯而宁静。女儿已亭亭，如青翠的竹子，给她和先生的生命带来生机，又似欢快奔流的溪水，在他们的生活中发出动听的声音。她本就很容易满足，与从前相比，如今的生活不愁吃穿，一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她越发觉得满足和幸福。
　　“天这样蓝，树这样绿，生活原本可以这样的单纯和宁静。”出去游玩时，看着窗外的景色，望着开车的先生，她想起以前在一本书上读到的这段话。她看着先生，这昔日的年轻人，陪在自己身边，风风雨雨，竟已这么多年。想起有时因为胃不好，吃饭就少一些，先生看见了，以为她是因为怕吃多了发胖，让她多吃，说：“别担心，你就是胖些也是好看的。”杜拉斯在《情人》中写到：“那时，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她从车镜里看了看自己，那是一张被岁月侵蚀了的脸。她想，在青涩的年纪与先生相识，此后，就像长在路边的两棵树，长长的岁月里，根须枝叶已缠绕在一起，而今，几乎已分不出彼此了。先生与她的感情倒不至于是因为爱着她老去的容颜，而是一起度过的岁月里，之间有着太多难以割舍的情愫，彼此已在灵魂深处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
　　一起度过的岁月，有爱，有欢乐，也有争吵和痛苦，最多的，却是包容。两个年轻人，最初，是果园树下风花雪月的浪漫，之后，是一起同心呵护培育果树的成长，最终才会拥有枝头的丰硕果实。经历了人生的风霜雨雪，如今，他们的果树也算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她觉得一定是有神在庇护着自己，心里充满了感激。长长的岁月，生活贫穷或富足，她都安然处之。世态炎凉，坎坷或平坦，她会默默承受。父母身体还好，姐弟手足之情浓厚，有他，还有女儿，她的人生因此丰融。尤其是女儿，简直就是神赐予给她的珍贵礼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幸运，禁不住要歌唱，唱在月下，唱在清晨，女儿在她的歌声里长大，她和先生在自己的歌声里渐渐老去了。

她觉得自己的这一生，与先生携手共度，正如一轮圆满的月，从最初的月上柳梢，到皓月当空，如今，遵从着上天的安排，正沿着生命的轨迹逐渐西沉。月照西窗，也是美的。相伴一生，有始有终，这是多么圆满的事情。
　　凡尘世事在她的眼前如一条遄急流动的河，她安然坐在岸边，手捧岁月之书，饶有兴趣地读着。波涛汹涌之时，难免会湿了衣衫，有时也会有侵袭和凶险，她并不因此沮丧，依旧坐在那里，任天地风起云涌，之后，在阳光下独自晾晒潮湿的心情，不动声色地继续品读在岁月里。
　　世事纷扰冲击下，她的心，反倒被涤荡得越发澄澈。岁月，这本厚厚的书，一年又一年，在她的眼前，被风吹着，一页一页翻过去，时光，就这样，一年一年，从她的指缝间，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流走了。 [ 本帖最后由 周施梅 于 2011-9-18 22:5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