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群山瘦水中

生于群山瘦水中


文/夜帝

北国的群山瘦水是一座杂乱、迷离、幽深的城堡。
三十多年前，在单纯、平静和不设防的心来不及选择的那一刻，我就在这个城堡里，不意降生，曲折成长，如今瘦弱，这就是我了。
而今，年龄越长，就越是惊讶地发现，这个城堡无异于一座永远找不到出路的迷宫。没有出路，只有往复循环、纵横交错的小道，注定一生都要迷途其中。
见过北方贫困山区的这种群山瘦水吗？
这里的山，连绵逶迤，峰峦如聚，雄性、张扬、大气、粗犷，那副斜瞥万物的凛然傲骨，诠释着的是千万年来不择细土、故成其高的独特气质。他们本身就是一部地理历史生动演绎至今的活生生的雕塑。在这样的山上，绿色是稀缺的，天地辽阔，任你思绪率性驰骋，任你望穿秋水，你的眼帘中始终无法映入一点一滴的绿色，甚至连延伸到绿意的想象都没有。与这群山匹配的是瘦水。这个瘦，是瘦骨嶙峋的那种瘦，是憔悴瘠薄的那种瘦。看，一条河水，倒影着群山的贫瘠，人心的贫瘠，民生的贫瘠，安静地流淌着，含蓄的挺进着。面对这样的河流，你会发现，微波荡漾的声音，是微弱的；波涛泛起浪花的呼号，是低沉的。沉默和孤独的本性，让河流疏离于普通人的关怀。
我不知道，在北国，有没有清丽如水乡，娟秀如南国的地方，我只知道自己在而立之年之后，仍在这样的群山瘦水之间，茫然穿行，不改当年。
每一个清晨，当微风自河对岸的山壁上折回，拂动了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的时候，我们知道，是群山改变了风向，我们把那种常常被群山改变了方向的风叫河风。当日渐黄昏，山巅上的斜阳碎影翩然撒开，给大地些许清凉，给清浅河流几道波光滟影，随即农家小屋里炊烟升起的时候，我们知道，是群山阻隔了夕阳，日落当归。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渐渐长大的。我总觉得，群山与瘦水紧紧地囚禁了这里的一切。它们蛮横地立于物质世界，立于人力无法再去更改的物理世界，掩遮的却是心灵的视线，弱化的是精神的强度。
翻阅群山瘦水，是在用心灵的镜片折射我们生存的背景。
群山绵延千里，山体荒芜，光秃秃的，随处可见的沟沟壑壑，自山巅曲折而下，直抵山脚。这些沟沟壑壑也许是山体运动的残留物，也许是这连绵群山接受风雨、自然洗磨的沧桑见证。每到夏秋雨季，从乌云深处、群山之巅浩浩荡荡出发，四处汇聚而来的水流，就通过这些沟沟壑壑，借自然之力飞流而下，直奔山下这条瘦弱的河流。于是，河流立即响应，细大不捐，兼收并蓄，把群山各条沟壑中扑来的飞流，一网兜揽在怀里。河堤决裂，麦田、道路、房屋、牲畜，以及战战兢兢的子民，顷刻间就被洗刷干净。
由于长年累月的洗涮，沿河两岸的山体也蠢蠢欲动，山体滑坡、泥石流，各种自然灾害的隐患遍布在这方子民的周围。我们村旁边有一处很大很长的滑坡地带，每年每天每时每刻，这处滑坡地带的山体都在悄悄整体下滑，每下滑一点，都被河流一一冲刷，随滚滚波涛顺流而去。我清楚地记得，我生在这里的三十多年来，这个小村通往县城的道路被大规模翻修过不下十余次。
灾难给予这方子民的是内心深层次的恐惧。人在这里，除了臣服，除了屈膝，除了再次深深地体味到自身的渺小、卑微外，更深地被无力超越、无力改变的灵魂之痛强烈地占据着。在故乡，随处可见的是一座座翻修的庙宇。在某个村的村口，或者某个小村偎依其下的山岗，人们的视线不时与一座庙宇连接。山路为阶，红墙围裹，青瓦覆盖，庄重神秘，那就是九天圣母庙。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每到春节，常常看到庙宇里香火缭绕，爆竹声声。蜂拥而至的无论是老人、小孩，还是壮年的小伙、菜色的女人，跨进庙门，点上香火，虔诚的作揖、跪拜、祈祷。在父辈们宗教徒一般虔敬的膜拜里，隐含着对生存重轭的一丝恐惧，对生世福祉坚定的想象和乞讨，也凸显了父辈们寄身于群山瘦水之间的生存处境：平凡、普通、艰辛。这个情景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些来自一颗简单、纯净的童心对外在世界的初次感受，以及对活着、生存等等事物的朦朦胧胧的体验，一天天的作用于我的性格，让我清晰地触摸到父辈们困苦一生的冰山一角。
群山太穷，瘦水太瘦，填不饱父辈们的饥肠辘辘，改变不了父辈们饥肠辘辘的感受。然而，正是他们的存在，让几代人、几辈人在这里生息繁衍。我也曾想过逃离，我也曾想过遗弃，在我每一次打算实施一个个逃离计划的时候，那些计划每一次都无一例外的宿命般地搁浅。
有了群山瘦水这个大背景，我深刻洞悉了这方子民生存的艰难，也从内心深处懂得了如何去爱这群山瘦水。北国的贫瘠、苍老和淳朴是我的根。这里的一切，是我心性与血缘的源头，在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自我来到世间的那一天开始，就与他们紧紧的维系在一起。 无力选择自己的出生，我可以选择今生的坚守。我想起了海子的诗《亚洲铜》：“我的祖父死在这里/我的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必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浮世弹指间，我将和祖父们一起在这里归于尘土。父辈们曾在这里艰辛，才有了我们的成长。血脉相连的不仅仅是亲情，是肤色，是性格，是血型，是一切塑造了我们本身的种种。如果我们掬出心魂，把这些塑造了我们本身的东西一一转化为文字来诉说着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理解群山瘦水的开始。于是，不再遁逃，不再迷茫，狐死首丘、叶落归根。

[ 本帖最后由 zfx875206 于 2011-12-3 18:5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