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把椅子上

坐在一把椅子上
武志强

　　坐在一把椅子上，这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椅子本来就是让人坐的么，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椅子你都能坐上去，这至少是我的感觉。尤其是对一把有点经历的老式的椅子，我本身就会产生一种抗拒心理。这种抗拒心理同时也是椅子本身赋予给我的。就是说，我们相互之间都在有所抗拒，是心理的，时间的距离。一把椅子也会认生的，它只会认得它的主人，而对陌生人保持一份目光里的警惕。我在那个时候，或许就已经变得敏感了，能够体察日常生活里出现的一些细微的事物，觉得它们与我有某种关系，其实它们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我自己觉得有关系而已。
　　一把椅子空闲着，它在等一个人坐，等谁呢？等你吗？没人来坐的时候，椅子是安静的，但是当你坐上来的时候，这椅子就不安静了吗？周围就不安静了吗？如果你是一个安静的人呢，如果你与周围的事物都是融洽和谐的呢。我想，因为你的出现，这把椅子肯定会有所改观，发生一点变化。但是此刻，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忽然变得无言了，是因为我不想说话了。我在陷入一种回忆，陷入一种对于一把椅子的回忆。
　　我从前是见过一把椅子的，是一把时光静处呈现暗红色的椅子，它停留在一间无人居住的屋子里，后来，就连那个院落都无人居住了，就那样空落着，但椅子还在里面，陪着那些站立的暗红色的家具。有一天，我走进这个因为年深日久而落满了灰尘和鸟粪的的院落，屋门紧锁着，透过窗户上的一块玻璃，我看见了里面的那把椅子，它安静的呆着。在没有人打扰的时候，它就这样安静着，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这把椅子已经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或者回忆。往事悠悠，椅子就沉浸在往事里，沉浸在从前屋子里有人走动的时光。
　　现在主人不在了，屋子与院落都寂寥下来，只有鸟雀时来光临，那把椅子也没人擦拭了，它会在时光里渐渐黯淡下来，就像是在一种梦境里不再醒来。它不再说话，看上去有点孤单，这把椅子将会慢慢变老，它有过的那些心愿也将在时光里慢慢消灭。
　　在第一眼见到这把椅子的时候，我就生起了一个想坐在椅子上面的念头，因为我还没有在椅子上面坐过，因为我们家里还没有椅子，那是一个困难的年代，椅子的出现是一件新奇的事。我以满怀好奇的眼光打量这把椅子，觉得它是年代久远的东西。时光本身的积淀就能生出一种魅力来吸引我。在这把椅子上有一种幽暗的光泽，它像是没有了什么欲望，这又是因为它从前有过欲望，甚至是很炽热的欲望，但是现在这些欲望都黯淡下来了。不论物抑或人，欲望的破灭与黯淡也是很快的。此刻它沉寂下来，其实它沉寂与黯然已经好久了，只是在我与它相遇的此刻又让我感觉到了。
　　这真是一把好椅子，它宽宽大大，闪着暗红的光泽，这或许与主人对它经常的擦拭有过。一种尘埋的时间，只要经常擦拭，也能发亮。我看到的时候，正是这把椅子发亮的时候，那个时候主人还精神奕奕，和眉善目，微笑着打开门，让我进来。
　　记忆里，有一次，当然那个时候主人还在，我走进这间屋子，看见了这把椅子，不知怎么我就被它吸引住了，这把暗红色的椅子安静的看着我，我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我想坐在它的上面，体验一下那种坐在它上面时的感觉。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没有征得主人的同意，当然我想主人也不会拒绝吧。就在主人出去拿屋外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屁股坐在了这把椅子上面，感觉下面是生硬的，虽然下面铺有一块蓝色的布垫子。而且对于宽大的椅子来说，我的身子是太瘦小，感觉松松垮垮的，缺少了什么似的。我忽悠了两下身子，扭了两下屁股，是因为我感觉到这把椅子已经在抗拒我了。因为它认出来了，我不是它的主人。看来这把椅子就不是为我准备的。
　　这是一所老宅院，看看这厚厚的砖墙，轩敞的高高的屋顶就知道，这里有过曾经的热闹和气派。看那墙上的照片，就知道这里出现过一些亮丽的女子，她们三三两两出没，她们清脆、悦耳的笑声就在这空间里回响。这些，这把椅子都知道，它听见了看见了。忽然想到这把椅子上坐过一个年青的女郎，她在此有过妙曼的思想，那些女子内心隐秘、细微、曲折的思想让我在此时打了一个激灵，我赶紧起身离开这把椅子，隔着几尺远的距离，重新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它。
　　我是在想，这把椅子上坐过一位老人，老人的手抚过椅把，在旁边的桌子上，搁着一把老旧的茶壶，主人沏茶的情景我见过，喝着茶的时候，主人就不说话，很悠闲的样子。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墙上那款老式挂钟的报时声。老人慢慢的品茶，对墙上的时间不闻不问，仿佛那些时间对于他就是多余的。当我以我的思想来接近这把椅子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能在多大程度上接近，我只能说是一点点往前走，但在某个时候就必须得停下来，因为我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因为无法往前走了。我与这把椅子相处的时间很短，只是它漫长时间中的一个点。
　　我望着墙上的挂钟，这款挂钟我一生里只在这里见过，据说它来自大上海，走过了遥远的水路、陆路，又据说老人及老人的父辈原本是在上海经商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回到了村庄里，盖了这座宅院。老人没有对我谈起过他的经历，从来没有，或许是因为我还小吧。但他愿意我来，这或许能让他解点闷儿，不再觉得寂寞。而且我那个时候脑子里尽是一些小孩子的思想，能够给老人带来一点单纯、幼稚的快乐。
　　我对这个老人其实并不了解多少，因为他就没有对我说起过什么，所以我现在也不能记起他说过什么话。或许他也有过一肚子的陈年旧事，但在此时他并不需要对我说出什么，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说出。而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去询问，因为那还不是一个我能够去询问的年龄。老人安详的神态告诉我，这把椅子同时也是安详的，他们同时得到了自在。那是他们相处的时光，在一起的时光。 　　我在离开宅院的时候带不走这把椅子，因为它不属于我，我只能带走一部分有关这椅子的记忆，而它更多的记忆是锁着的，不对我开放，我无法猜测。以后，我坐在自家的椅子上，生发我的思想的时候，思绪不由得就要回到那座旧宅院的那把椅子，它还静静的呆在那里，眼睛望着门，等着主人归来，只是它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如果它有一天知道了，那么这把椅子，它还有信心再等待下去吗？我想，它是等待下去的，因为那把椅子是忠于屋子，忠于院落，忠于主人的。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