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家
2022-01-20抒情散文潇湘渔父
从我们村子上山有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是从何家屋背往西南方向,一个是从郭家屋背往正西方向。正西方向的山要高一些,那里有最高峰——黄茅峰;西南方向的山要矮一些,山上多是用材林。村里人上山采蘑菇、茶叶,摘杨梅、山果,挖春笋、蕨根,多走正西方向,砍……
从我们村子上山有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是从何家屋背往西南方向,一个是从郭家屋背往正西方向。正西方向的山要高一些,那里有最高峰——黄茅峰;西南方向的山要矮一些,山上多是用材林。村里人上山采蘑菇、茶叶,摘杨梅、山果,挖春笋、蕨根,多走正西方向,砍柴、放树(砍伐成材的杉树)多走西南方向。
我十一二岁之前多跟着大人走正西方向上黄茅峰,主要目的是采蘑菇、摘茶叶和杨梅、挖笋子;十二岁以后则多走西南方向,主要是砍柴,而印象最深的则是与男劳力一起上山放树。也就是在放树的过程中,我了解了一户山里人家。
高中毕业前,我也上山砍过几次柴,但走的并不远,没能到达这户山里人家。
这户人家与我们村子是本家,但关系较疏,与他家最亲的是另一个村子的郭家,但因他家下山赶集走我们村是顺路,为此反而与我们村的人来往更多些。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辈份较小,虽比我大十几岁,却与我同辈,见面时我就称他一声“哥哥”。他讲话有点结巴,时常一个字要讲好几遍,个别字念起来很费劲,有时连额头上的青筋也暴起来。那时我还小,见了他这副样子忍不住要发笑,可因爸爸对儿女很严厉,有他在场时,我是决不敢发笑的。
那时,这位本家哥哥已经结婚,已是两个女儿的爸爸了。他与妻子也时常下山,但很少在一起,因为家里必须有人留守。他下山多是交公粮,或是卖猪仔,都是些体力活,只有回程比较轻松。他妻子下山时则往往是另一番情景,多是背上背个小的,肩上一副担子,两个箩筐,一头装个小孩,一头装些山货。即使返程也难有轻松,背上照样还背着一个小孩,一个箩筐里照样坐着一个小孩,另一头则放着油盐之类的东西。有时在路上碰上这位嫂子,我难免产生怜悯之心,心想做这样的女人太难了,可看她的脸上却无半点怨天忧人的意思。
没到过他们家之前,我对山里人家的难处,以及山里人家的贤惠、豁达,还主要停留于猜测与想象,直到我高中毕业后上山砍树,住在他家里,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些。
六九年的夏历七月,我与本队的十几个男劳力一同上山砍杉树。一路走来,都是我以前砍柴走的熟路,虽然山道弯弯,但坡度不大,走起来并不费劲。快到我那本家兄弟的住处时,小路突然陡峭起来。只见一段上坡路,是人工临时在陡坡上挖出的阶梯,一级一级往上升,宽度不到一米,深度还放不下脚板,只能侧着双脚往上迈步,后面的人头部差点快抵住前头人的脚跟。我还曾未走过这样陡峭的山路,背上只背了一床薄薄的被子和一把砍刀,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斤,可只走了几十级就气喘嘘嘘,大汗淋漓了。我心想:“天呀,那位哥哥要挑着上百斤的担子下来,那位嫂子则要背上背着孩子,肩上挑着一担箩筐既要下来,还要上去,这可怎么走啊!”可我却曾未听他们夫妻俩说过行走之难,莫非他们学了轻功,能高里来高里去?我不得不佩服他们走山路的功夫。
好不容易走完这段陡坡路,没想到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上面却是一片水稻田,看起来就象到了平原地区一样,非常平坦。这片水田就象是一个大土墩,突起于洼地之上,东面、西面、北面都是陡坡,只有南面既与大山相连,也与族兄家相通。我想这种地形当是天地造化之功,或许是多少万年以前的地壳运动造成的吧。
上到那个墩子后,沿着田界走了一百多米,就到了族兄家门口。一看,他家的房子分成两排,一排长,一排短,象个曲尺形,前面有块小坪。族兄夫妻见我们的队伍一到,立即出来迎接。因为人太多,厅里坐不下,夫妻俩就搬出凳子请大家坐在坪里,然后送上浓浓的茶水。
坐了一阵,族兄对队长说:“哥哥,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就在楼上,实在对不起,没有床铺,只能睡在地板上,请多包涵。”队长回答说:“已经够麻烦你家了,只要有地方睡就行了,那计较得许多。”
喝过茶后,我们这帮男子汉就上楼摊地铺去了。我家来的人算最多,我与父亲都来了。我是当学生过来的人,对于这种睡地铺的集体生活早已习惯,自然不会挑剔,很快就随遇而安了。
按照旧规,生产队上山砍树虽是最重要的集体劳动,但在物质生活上却并不完全集体化,只在开山门(进山的第一餐)和关山门(离开的最后一餐)时由生产队集体开餐,其他时候都是自己带米、带菜,公家只负责蒸饭和开水供应。就因为这样,所以物质生活是很苦的,饭虽然尽管吃,但吃菜却成了大问题,除了那两个集体餐外,其他时候只能吃从家里带来的干菜,主要是些辣椒炒豆豉、辣椒炒小干鱼,外加一点霉豆腐、咸鸭蛋。十几天下来,嘴里又辣又咸,张嘴就是一种怪味道。这可比在学校过的生活还苦,好在我历来有一种吃苦精神,只要饭能填饱肚子,伙食好坏也就懒得计较了。何况父亲都快五十的人了,他能受得了,难道我还受不了?
族兄夫妻见我们这种没有蔬菜和汤菜的日子实在难熬,着实有点不忍心,家里煮菜时就多煮一些,然后给我们大家送上两碗。我们见了都很感动,纷纷起身致谢。十多天中,族兄两口子少不了要送上几回。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在开山、关山时伙食不错,往往有鱼有肉,主持伙食的伯伯也给他们家送上一碗。
山里人喜欢喝浓茶,往往一人一个大口缸,抓把茶叶往里丢,将盖子一盖,然后放到灶火里煨。茶叶泡开后,几乎与缸子一样满,喝完第一次,再兑上水,再放在火里煨。那样煨出来的茶,水几乎成了黑色,刚入口时还真苦,可闻起来味道却挺香。我喝不了这样的茶,每次只是倒点浓茶出来,再兑上白开水。可以说浓茶对于在山里做苦工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因而茶叶也就显得很金贵。
可族兄家里却每天在门口的大板登上放上一把大陶壶,里面放上茶叶,再倒上滚开的水,成了他们家特制的大碗茶,边上再放上一个口杯。我以为是给我们喝的,可后来一问,才知这是他们家的一种习惯,只要是热天,就天天如此,目的主要是方便过往的行人。族兄俩口子说大热天走路特别容易口干,那个走路的人还带上茶水呢,山里虽然到处是水,可山水特别凉,容易喝坏肚子,而且只解得一时之渴,对于走长路的人来说根本不管用,我们这样做只是方便一下过路人。就算我们全家外出,这壶茶也是少不了的。我一听,心里还真感动,心想山里人还真善良、贤惠,竟能这样想着过路人。
我们这一群大男人住在他家,本就使小门小户的他家显得拥挤不堪,厨房里、过道上,经常是人碰人,加上又是大热天,我们砍树回来,每个人身上都是臭烘烘的,那股汗臭的味道很不好闻。何况他们家四口人就有三个女性,除了族嫂,还有两位小侄女。庄户人家的男人热天都只穿一条短裤,清一色的光膀子,看相很不雅,只有我这个高中生从来不打赤膊,说起来已经够难为情了,可更难堪的事还在后头呢。大热天做苦力,少不了天天要洗澡,而他们家又没有洗澡房,于是我们这群大男人就在天色昏黑以后,或是找块厚木板,或是找个大石板,提桶热水,就这样无遮无掩地洗起澡来。这副样子我现在想起来还脸红。记得当年红军在井岗山斗争时开始颁布的“三大纪律,六项注意”中就有“洗澡避女人”一条。虽然我们不是有意要亵渎她们母女三人,当时的条件如此,我们也是无可奈何;但不管怎样,这在客观上是对女性的不尊重。当我们洗澡时,族嫂和她的两个女儿只好躲在房里不出来,直到我们都洗完了澡,她们母子三人才能出来行走。你说这给他一家带来多大的不便啊!可我从来没听族嫂嘟囔过一句,要做到这一点也实在太难了!
这位族嫂平日看起来很温顺,待人也很随和,十多天里我就没有见她发过一次脾气,可有一天中午饭后闲聊时,她却让我大吃了一惊。她说起有一天,族兄不在家,本大队的一位熟人路过她家,她招呼这位熟人喝茶,没想到喝着喝着,这位熟人的嘴巴就有点乱来了,到后来竟然动手动脚,她气极了,站起来就给了对方一个巴掌,并气愤地喊道:“你这家伙瞎了狗眼,竟然敢对老娘动手动脚!你是不是没有闻过女人味,没有见过女人那东西。我就脱下裤子,看你敢不敢看!”那位男人挨了这一巴掌,跑还来不赢,那还敢再看族嫂。族嫂说到这里,语气还是气愤愤的。我心里想,别看山里人为人善良、随和,但她(他)们也是有尊严的;一旦你损害了她(他)们的尊严,同样也会引发雷霆之怒的。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呢。
十多天过去了,我们砍树的任务也完成了。临走时,队长拿着十几块钱对族兄说:“老弟,我们在你们家搅扰十多天了,给你家添了多少麻烦,带来多少不便,这点钱就算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吧。”族兄一听,脸色立即就变了,口里很不高兴地说:“大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本家人不过在我这里住了十多天,既没吃我的,又没用我的,我怎么好意思收你们的钱!快拿回去,羞死人了!”队长哥哥还坚持要给,这时族嫂也出来了,她帮着丈夫说:“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难道不把我们当自家人了?你再这样的话,下次你们生产队放树,就别再住我们家了。”话说到这一步,队长哥哥只好罢手,最后说:“弟弟,弟嫂,那就多谢了,下山时请一定来我们各家走走,吃顿饭,聊一聊。有什么困难,也请打个招呼,我们随叫随到。”说完,我们就下山了。
也许族兄这一家生活方式很落后,也缺少现代家庭的情趣,但他们夫妻二人的勤劳、坚忍、善良、贤惠,好客大方,却体现了我国劳动人民的优良品德,在今天的商品社会里,更显出他们的可贵与可敬。
[ 本帖最后由 潇湘渔父 于 2010-4-25 20: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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