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绿意正浓

文/彼岸草 （一）惊慌的过往

伏在你的背上，我还是能看见水没过你的腰。如果不是在你的背上，水就会没过我的头。

当我们脱离水灾现场，我是想从你的背上下来的。可是，我的鞋子已经被掩埋在了身后倒塌的房屋中。于是，我继续伏在你的背上，跟你回家。我们走过一段公路，然后要经过一片果园，避开积蓄深水的小路，才可以通往你的家。说是你的家，因为在幼小的我的概念里，那已经倒塌了的奶奶的房子才是我的家。所以我想从你的背上下来，再看一看我失去的家园。可是，我的鞋子丢失了。

伏在你的背上，穿过长长的果园小径。那些梨树枝叶格外茂盛，一场大雨不是它们的灾难而是盛宴。我依然无法把头安心地靠在你的背上。这个后背于我是生疏的，还有，我怕你背我背的太累了而心生不悦。我无法说出爸爸你累吗，于是我就抬头看果树。水珠在叶片上颤巍巍地发出微微光芒，偶尔滚落，还可以看见结出的青涩果实，一枚又一枚。我不记得数了多少枚才到达你的家。我只是觉得数果实可以让我避免去想你到底累不累。可以让我暂时忘记不安。所以，关于那一年的夏天，我的印象里只有你的背，大水，还有葱郁的果园。

我们彼此是沉默的。沉默了很多年，就像那段通往你家的路途，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沉默，不是漠视，却可以对峙。

我总是像个野孩子，带领一群伙伴，满山野岭地奔跑，来释放自己的童年。你按部就班忠实于工作。我们的交汇大多在餐桌上。我偷偷看你的表情，严肃的，眉头紧锁的。然后我不做声地吃饭。所有的卑微愿望也是需要母亲向你转达，哪怕是学校需要教学费。因为我怕。记得某次餐桌上，我与弟弟讨论起学校同学的各种琐碎事情，我说这就是青春期吧。你的目光忽然转向我，大声呵斥我闭嘴。我是惊恐的，困惑的。究竟是我打断了你思考问题的思路还是我的言辞有何不当，至今我也没弄清楚。但是，从那时起，我不再在你面前讲任何观点。

无疑，你是沉郁的。这沉郁来自于你的沉重过往。当然我是从爷爷奶奶口中得知的。你的17岁，是迎着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到来的。一个农家的长子，一个聪慧过人的少年，一个准大学生。这些身份叠加在一起是个多么大的荣耀啊。可是，那个数十年过去你都能背清楚的通知书号码，在一场文革的浩劫中，意义全无。因为你的父亲未被平反时，你没有通过政审。因此，你的身份是一个农家的长子，一个被打击的少年，一个继续农家生活的一代人。所以，你被改写之后的人生是，倾尽全力进入与文化有关的学校，做民办教师，与你的父母一同扛起家庭重任，供养弟弟妹妹读书，然后结婚，生子，脱产进修，直到成为公办教师。这个过程历时十几年。那个聪慧的有梦想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将所有激情投于工作的沉郁的中年人。

而我们，你的妻儿，都是你命运改写之后的产物。所以，你不得不逃避那所有可以激起你哀伤的任何。

可是我，幸运或者不幸地继承了你所有的聪慧与敏感。那一年，我异军突起地用成绩换来所有同学的羡慕。你年少的梦也在刹那间复苏。你看我的目光是炯然的。你对我的生活起居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我受宠若惊般更加努力。因为我得到了你的目光，得到了你的笑颜，得到了全家因此忽然而至的其乐融融。

可是，别忘了，我和你一样，是敏感的。当我以状元身份升入高中时，所有对新环境的不适以及怕不再卓越而失去你宠爱的焦虑，终于让我颓然地哭泣起来。我焦虑到生病，无法坚持上课。你焦虑到接到我的电话会声音颤抖，怕我说出我又病了。其实，我想说我真的又病了，可当我听到你颤抖的声音时，我不忍了，绝望了。那一刻，你只是那个被打击的少年，恐惧着悲剧重演。而我的绝望是，那么渴望你的支持时，我们一同脆弱着，然后再次沉默。你甚至关注我和任何男孩子的交往，以捕风捉影的方式。然后再次呵斥我，禁止与异性交往。我的心，从刺痛，到冰凉，到反击。我毫不吝啬地用最尖锐的语言向你对抗，看着你青筋暴突的额头，目光没有躲闪。在我事后听说你悄悄流泪的时候，我的眼泪也在纷飞。也许，只有你我可以如此深重地刺痛对方。

我的17岁，上了并不理想的大学，或许与你的命运有所雷同。我们互通的电话一向简短。在我困顿至极的时候，也曾给你写长长的信。那里面有我对过往的认识。有我对你无厘头的发问，比如，海明威死了，尼采疯了，我们可不可以不死也不疯？我没有得到你的回答。也许我们依然在彼此的命运里纠结，不肯妥协。我们那一刻都是那个17岁的少年，无法与生活和解，彼此落得一地惊慌。

可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高中初期，你对我说过一句话，它让我在病魔中坚持下来。


（二）我们是相爱的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就在我离家到高中的第三天，在电话中向你哭诉，我害怕这里的一切，我想回家。你声音响亮地对我说，你看看窗外，那些青翠的树木，你是在一个多么美好的环境中学习，为什么不热爱它呢？于是，我真的看见那线条优美的垂柳迎风摆动，花园里的灌木青翠。你相信吗，每一次想逃离，我就看窗外，而坚持到底的力量就是你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那些青翠的树木……为什么不热爱它呢？

我曾用大学时期唯一的一次勤工俭学的积累为你买过一件羽绒服。寄出前，我在里面夹了纸条：爸爸，我清晰地记得在那个深秋的午后，你骑着自行车带我去配眼镜。那天真冷啊，是秋天就要过去的时候。我穿得厚，而你的薄衫就在我眼前，在你迎风用力蹬车的动作中，一晃一晃的，得灌进去多少风啊。当时我们没有说话，可是我想问你一定很冷吧？冬天来了，我希望你可以不再寒冷。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说你该换件羽绒服了。你说不换。我说这么多年了，还暖和吗？你说，冬天来了，可是我已经不再寒冷。那个瞬间，我仰起头看天空，阳光很刺眼。甚至不敢对你说你依然保留着那张纸条做任何回应，我怕我控制不住眼泪。就在大学期间，我们共同经历了太多寒冷，比如我的母亲意外去世。我们在遥远的不同地方，对抗着生活给予我们的一切寒冷，感受着彼此相依的微温。

你早已经升入中心学校做校长。而我毕业后留在了异乡。用漂泊稀释过往。也谈忘我的恋爱，偶尔向你汇报忧伤的甜蜜。在那个男人转身再也不回头的刹那，我发简短的信息给你“我们分手了”。你的电话立刻打来：“我的女儿，你要坚强。”我的泪水就是在那一刻奔涌而出的，“可是，爸爸，我觉得委屈。”你说：“你不要哭啊，这样，你不是又可以擦亮眼睛重新选择了嘛？”尽管我知道你在内心多么地心疼，可我还是破涕为笑。因为我无法相信这是很多年前厉声栗色禁止我与男孩子有任何交往的你能够说出来的话。说实在的，这个时候，你才更像我的父亲。并且，你是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背弃我的男人。那一刻，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你。像是伏在你背上，想问你累不累的时候；像是在你眉头紧锁，想知道怎么才不会惹怒你的时候；像是在你的自行车上看你的背影，想问你冷不冷的时候；像是给你写信，问我们可不可以不疯也不死的时候……

这思念，穿过寒冷，穿过忧伤，穿过漫漫时光，终于到达。原来，我们一直是相爱的。

（三）让我做回到你的小小女儿

历经那么多，我也早已经不是17岁。我偶然看到你当年的高考准考证，照片上的你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面目清秀，目光有神，稚气未脱，满是阳光的味道。我勇敢地问你，“爸爸，当年的高考意外，让你纠结了多久？”你安静地回答：“十几年吧，或者更久。录取通知书上的串号，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说，“所以你用很久的时间，把梦想寄托在我的身上。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就是你。无论命运如何，我们都在不屈地生活着，哪怕有过伤害。这还不够吗？”你笑而不语。然后我大声说，“公主饿了，父王请我去饭店。”你说，“走，对了，把我的龙袍拿来，就是那件羽绒服。”

原来，我是可以向你提请求的，甚至是娇嗔的语气。

我们短暂的相逢之后，我依然在异乡。夏日热热烈烈地来了。我在午后的树荫下荡秋千。看见垂下来的柳条，忽然想起你说过的话，为什么不去热爱呢？

眼前又是那片果园，浑身湿透的你，背着丢了鞋子的我，踯躅前行，回家。步履越来越坚定，不安越来越模糊。我忽然想问你，你敢不敢再背我一次？你看前方，绿意正浓，我想安心地在你背上，做回到你的小小女儿，和你一并到达。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彼岸草 于 2010-6-19 16: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