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山岗及其它
2022-01-20叙事散文洪水河畔
隐秘的山岗及其它雪落下来。雪覆盖着雪。一万年间的雪,一万年间的石头。石头被西风吹老了,然后一片片风化、剥蚀,最终也变成了雪。山顶上的雪很孤独。孤独的雪睡在那里,渐渐成了一种苍凉的目光,在年复一年的眺望中死去。山岗默然不语。我记得我的家:窑洞……
隐秘的山岗及其它
雪落下来。雪覆盖着雪。
一万年间的雪,一万年间的石头。石头被西风吹老了,然后一片片风化、剥蚀,最终也变成了雪。山顶上的雪很孤独。孤独的雪睡在那里,渐渐成了一种苍凉的目光,在年复一年的眺望中死去。
山岗默然不语。
我记得我的家:窑洞、篱笆、铁质的农具、黄土夯筑的院墙、几只山羊和狗,还有白发苍苍的父母、叫嚣吵嚷的兄弟姐妹。所有的一切都停泊于山岗之下,构成一种山村原生态景致。小时候,我印象较深的是窑洞里的那个窗口。窗口面山,朝阳,只要坐在炕上,就能看见山岗上的风景。比如峰顶的积雪,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白天呈现着耀眼的白色光芒,到了黄昏,在淡淡的星光下又泛着莹莹的淡蓝,而有月亮的时候,雪线则恍惚成为暗紫的虎皮斑纹。还比如站立于山梁间的塔松和鬼柳,被风摇晃着,时不时闪过一些幽绿的影子,迷离,诡谲,仿佛就是传说中的山魈。更多的时日里,我从窗口看到的是蝴蝶、落花、来去无踪的云朵、火蛋鸟艳丽的翅膀、白狐与土狼忧伤的目光,它们永远不会停留在某一个具体位置,只是飘旋、晃动、摇曳、变幻,匆匆一闪,就消失在山岗的背后。
童年,一个月牙似的窗口,把我的梦、情感和思想引向一座山岗。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朝夕晨昏,我总是趴在那个窗口上,一动不动地凝视山岗,观察那里的荒草、云岚、树木、冰雪,以及黄羊岩羊旱獭野猪跳跃腾挪的身姿。从窗口到山顶其实只有不到五里路程,但就是那一段弯弯曲曲的山路,在我的心灵世界里留下了无比神秘的时空距离。为了逃离那个窗口的囚禁,我曾不止一次地偷跑出来,向山岗的阳坡上攀爬,试图接近白雪覆盖的峰顶,但每次只跑到一片石崖下面,就被父母亲拧着耳朵拉了回来。我记得父亲瞪着眼睛训我:屎都没有擦干净就想上山,不怕喂了豹子的嘴!语气中满含着责备、愤怒和惊恐。而母亲则永远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母亲说,那是大人们的山,等你长大了才能登爬,山神爷不会保佑一个小屁孩。那座山岗只属于成人,属于身强力壮的汉子,这是母亲对我的最初忠告。
有一年秋天,邻村的两个孩子瞒着大人上了山,他们是偷偷去采摘蘑菇的,钻进一个山谷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了几乎半年,他们的家人才从柴草窠里发现了踪迹,不过人早已死亡,尸体腐烂不堪,眼睛被乌鸦掏吃得空空荡荡。有关俩孩子的死,村里有各种版本,最权威的说法是中了瘴气,据说那是在丛林里自然生成的一种毒气,不管是人还是野兽,只要碰见它,十有八九捡不回性命。不过,村里的老羊倌却另有看法,他认为孩子们的死与山神爷不无干系。老羊倌的理由是,现在的好吃好喝都进了大队干部的肚子,连羊卵子都被他们摆上了酒桌,山神爷空着肚皮操心,不死人才是怪事。
其实,在我们村子,很早就有祭祀山神的活动,只是先前比较隆重严肃,随着时代变迁,仪式就渐渐走向式微,直到那俩孩子死亡,才引起村民的再次重视。那一年的祭祀活动选定在初春,地点是一处僻静的山凹,祭品有羯羊、黑毛猪、牦牛各一,油果子面桃馍若干,村里请来了当地最著名的巫师,玄色衣裤,青铜宝剑,一副神秘作派。跳神开始,巫师念念有词,铜剑舞风,村民都齐刷刷跪在山脚之下,目光都向山顶白雪射去,随着巫师召唤,人们大声呼叫:天煌煌,地煌煌,山神爷啊,保佑我们吧……
山岗依旧无语。
祭祀结束后,人们各自回家,在分得了山神享用过的食物之后,支起锅灶,开始炖肉炒菜,到处弥散着诱人的香气。神灵吃饱上山,安睡于松岗之上,芸芸众生又开始大快朵颐。我坐在火炕一角,继续听父亲讲述山神爷的故事——老者。没有年龄与性别。白发。白眉。白袍子。白帽子。白拐杖。骑白牛或白马。故事的过程始终萦绕着白色。冷清的白。苍老的白。白。白。像云一样白,像雪一样白。父亲时而抽一口旱烟,慢悠悠地吞云吐雾,时而让山神爷隐去身影,停留在他有滋有味的咀嚼之中,而最后的结尾是,山神找到了一只千年不遇的白色雪豹,他慢慢地跨了上去,登上了山岗顶峰,在洁白雪地上印下了一瓣瓣巨大的梅花……一个被村人重复了许多代的故事,在我似懂非懂的倾听中倏忽即过,印在脑海里的是一片空荡荡的白色。那个夜晚,饱满浑圆的月亮挂在窗口,迎着淡蓝的光线,我看见了一只硕大的蝴蝶在月光里徘徊,蝶翅闪耀着金属铜的光泽,猩红的斑点若隐若现,怪异,瑰丽,有一种梦幻般的美妙。
我十六岁的那年,第一次作为成人走上了那段崎岖的山路。那天黄昏,我是跟着一口棺材向山岗进发的。风很大。西风里夹杂着零星的雨雪,几十个人抬着棺材,在招魂幡子的引导下,缓缓前行。大约走了一个时辰,送丧的队伍就来到一片向阳的坡地。墓穴早已挖开,里面堆积着尘土和肮脏的污泥,看上去就宛如塌陷的时光,冰冷,寂寞。大家七手八脚将棺材放了进去,然后就开始掩埋,填土成丘,立石为碑,很快就完成了一个粗糙的墓茔工程。听人说,死者是一个老军人,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身上留有七十二处伤疤,光大腿上的弹片就有一个铁锅的重量,生前的军功章比拴驴的橛子还多,但遗憾的是他没有妻子儿女,退伍后蜗居山沟,与世隔绝,半生孤独,郁郁而终。死者长眠于地下,被冰冷的土石埋葬,有关他的英雄事迹也同时烟消云散,人们只记住了他的姓名,渐渐地连姓名也消失于萧萧西风。还不到一年,当人们谈及他的时候,就只说起那个荒凉的墓地。村民指着山岗上的一片乱石阳坡,大声地说:呀,那个山凹里风水好呢,狗日的坟堆上的辣辣草都开花了呵……
空洞无聊的岁月,总是像烂羊皮一样包裹着我的青春。从小学走到初中,再从初中走到高中,我一直没有热心自己的学业,每日放学回家,把并不沉重的书包往土炕上一撂,就鬼使神差地往山岗上走。怀里揣着一本没有头也没有尾的《水浒传》,爬山累了,就拿出来躺在松树下面,囫囵吞枣地乱读一气,谈不上汲取什么知识和审美体验,在那些刀光剑影的故事里,感觉到的仅仅是江湖好汉的复仇意气,我不断颠覆、重构那些情节,无意中就把自己也带进那些遥远的现场,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够占山为王,拉一帮好汉,杀贪除虐,劫富济贫,最差的结局也应该娶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骑着一匹枣红马走进山沟,让她做压寨夫人。有时候,我也会从同学那里偷偷借来一本手抄小说,从粗糙的纸页里寻找那些描写性爱的文字,读到脸红心跳时就阖上书本,换个角度,把目光投向落满白雪的山巅。阅读成了一种承载丑恶与罪孽的行为,不管自己怎样控制情绪,但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会浮现出男女交媾的画面,没有具体的形象,那些属于身体的隐秘部位总是被一团绯红的雾气笼罩,神秘,朦胧,诡异而诱人,就像隐藏在古墓里的毒蛇,那忽隐忽现的牙齿把致幻的毒液喷洒到每一个神经末梢。
好在我并没有沉落于手抄本预设的陷阱,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在山岗上游转、盘桓,把耳朵和眼睛交给那些亘古如斯的景物。一棵树,一株草,一块石头,还有像蓝色缎带般的山涧溪流,还有自生自灭的野草、苔藓,以及在风中鸣唱的鸟群,所有这些都可以成为我注目或倾诉的对象。也就是那个年代,我第一次把生活在山岗上的生灵当成我的朋友和亲人,我觉得这里的一切其实都具有神性,天地万物都是与山民朝夕相伴的山神爷。比如村民可以从山雀子的哀鸣中,预知风暴是否即将来临;从金露梅花开花落的时间里,判定当年雨水的多寡;甚至从一只野鸽子产蛋的季节中,他们竟然能测算出家禽发情产仔的时段……凡此种种,使我真实地接触到了那座山岗的气脉与灵性。山,与我的心灵连接到了一起;山,站在了我青春岁月的彼岸,让我在后来的成长中,真正地懂得了忧伤、敬畏和对大地生灵的悲悯。
有一回,我发现了梅花鹿,确切地说,那只是一只梅花鹿的影子。那日,天上飘着毛毛细雨,我在一个叫天神涝池的地方采蘑菇,那里的树木特别茂盛,各种野花野草蓬勃生长,潮湿幽碧的苔藓覆盖着石头,就在我坐下歇息的当儿,我看见了那只梅花鹿,它长着一对漂亮的犄角,毛色油光发亮,浑身布满梅花般的花纹,它几乎是跳着步子从我身边跑过去的,就是一个无比短暂的瞬间,我的眼前划过一道优美的的弧线,像风一般消失在灌木丛中,而后便杳无影踪。
在我的家乡,人们历来把梅花鹿看成是最美丽的神灵,民间传说梅花鹿的前生是一个萨满女巫,因为那时候村子里每年都要发生鼠疫,死去的人比蛆虫蚂蚁还多,为了拯救百姓,萨满女巫从遥远的蒙古来到了山村,每天都在山岗上修筑祭坛,祭祀山神,祛除病魔,她在这里一待多年,时间久了,她跟村里的一个男人产生了恋情,但按照萨满的仪轨,女巫是不允许结婚成家的,为了那份感天动地的爱情,也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贞与无怨无悔,女巫用祭坛上的柏香点燃了身体,后来她的魂灵就变做了一只梅花鹿。
我想起了村子里的一个瞎子艺人,他家徒四壁,一生靠卖艺为生,他有一把笛子,据说就是用梅花鹿的腿骨制成,每逢有月亮的夜晚,瞎子便倚着门前的一棵杨树,对着山岗不停地吹呀吹,直吹得笛孔上结满霜花。瞎子是倾诉自己的不幸,还是怀念那个遥远的爱情故事?没有谁知晓其中的秘密,反正他就那样一生一世地吹着,知道他吹完最后一个曲子,慢慢阖上眼睛,我们听到的依然是那笛声,苍凉,幽怨,像落满了时光的雪。
说道山岗,不能不提及那个寺庙。在我的记忆中,蹲踞于山腰的寺庙远没有一般梵宇的宏伟壮观,三间土坯房子,墙壁老旧,霉痕斑斑,屋顶上散落着鸽子和麻雀的粪便,经年的野草披拂摇曳,看上去显得格外荒寒、落寞。寺庙里只有一个尼姑,五十多岁年纪,穿灰色僧衣,麻鞋布袜,走起路来轻得像一片落叶,也不多说话,见了香客,总是把两手合在胸前,低声地说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就背转身离去了。听父亲讲,尼姑原来是村里一户人家的闺女,人长得水色清秀,花朵般招人喜爱,也就是“文革”时期,村里来了一个工作组,其中有个领导看上了这个姑娘,经常在晚上找他谈话,做思想工作,大概过了不到几个月,姑娘的身子就被那个牲口给糟蹋了。事情的结局是姑娘怀上了孩子,那个领导也受了处分,开除公职回家种田去了。在以后的岁月里,姑娘再也没有嫁人,直到上世纪90年代,她以打工为名,到外地的一家寺院,剃度为僧,成了一个尼姑,又过了几年,她才回到了本村的寺庙。
尼姑的眼里只有山,只有上岗的白雪。据说她每年四月初八,在佛祖诞生的日子,她都要一个人爬上山顶,取回一些冰块和雪,然后放进一口大锅,待冰雪融化之后,就开始清洗自己的身体……
袅袅的水汽蒸腾,水汽之上依然是雨,是死亡的雪,是透彻灵魂的寒冷。
山岗依旧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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