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月亮挂在半坡上
2022-01-20叙事散文路来森
月亮挂在半坡上路来森有一年里,我的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随着大人,到野地里去看一次坡。那一年,我不过八九岁,才上小学二年级。听我的同学来科说,他都看过好几次坡了。来科仅比我大一岁,他的经历着实让我神往。每次跟我谈起他看坡的情形,他总是把头抬得高……
月亮挂在半坡上
路来森 有一年里,我的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随着大人,到野地里去看一次坡。 那一年,我不过八九岁,才上小学二年级。听我的同学来科说,他都看过好几次坡了。来科仅比我大一岁,他的经历着实让我神往。每次跟我谈起他看坡的情形,他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趾高气扬,眉飞色舞,一改上课回答问题时那种低头耷拉的样子。他说,人一到了野地里,就只看到漫天的星星,感到天格外厚,地格外大,人格外的小,人能听到庄稼说话的声音。他没有说到天上的月亮,我猜,那几个晚上,天上肯定是没有月亮的。 后来我想,幸亏天上没有月亮,否则,天上的月亮定然会被他“吹”破的。 可来科还说了许多更有趣的事。比如,可以在坡里燎“青豆”吃,可以听四野虫鸣,可以看更辽阔的天宇中划过的流星。燎“青豆”,你知道吗?就是黄豆的籽粒已经饱满,但还没有变硬,豆角还是青青的。从地里拔一大棵,或者几大棵,连叶带豆一起放在火上燎,豆叶燎枯了的时候,豆角也就熟了。来科叙述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夜地里跳动的火焰,一棵豆角正悬在火焰的上空燎着,我听到了豆叶被燎焦的剥剥的声响,嗅到了熟透了的青豆的郁郁的豆香,黑夜,变成了一只明亮的眼睛,从四面望着。我的眼睛在来科的叙述里寻找着,我想,我那样的寻找是有着一种怎样的期盼啊。 终于,在一个秋末,我有了一次看坡的机会。 那样的一个秋末,地里的庄稼差不多收获殆尽,青豆也收获了,只有红薯还没有收获尽,但好多都已切成了红薯干。不过,季秋的原野却变得辽阔而空旷,天高地远,苍苍茫茫,把人的心也拉得远远的,拉向遥远的天际,拉入一种萧索和落寞里。 那一个黄昏,吃过晚饭,父亲对我说:“今晚你去跟我看坡吧,也好做个伴。”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终于有了一次看坡的机会,可以像来科一样,遥望野地里的夜空了。父亲又说:“不过你得先走着,我随后再去。”随后去就随后去吧,反正那个地方也不远。 需要看的,是我家两天前晒下的薯干。在村子的西坡,距家不过一里地。 按照父亲的吩咐,我用一个草帘子,卷上被卷,扛在肩上向坡地走去。路不远,但很弯曲,曲折的小路,两边散布着一些光秃秃的沙丘,沙丘上是一些干干净净的沙子,轻风一吹,沙粒就会顺着斜坡向下流。风就这样吹着,沙就这样流着,却从来没有见它减少,像那无数个过着的岁月的日子,过去了,却没有感觉得到留下什么。我太熟悉这些沙丘了,有一些日子,我常常在这儿的沙丘身上捉“幺幺狗”,一种土色的小虫,它旋转自己的身体,在沙丘上朝阳的地方,旋出一个个小沙窝,像极了一盏盏漏斗。可沙窝却是一个陷阱,它就窝在沙窝的底部,静等着其它的虫类陷入其中,成为它的美餐。我们这些小孩,只要用手指轻轻一剜,就能将“幺幺狗”剜出,然后再把它放掉,可是它刚一落地,就又迅速钻入沙中去了,平滑的沙地上旋即出现了一盏沙窝。我们既惊诧于它动作的迅速,又惊诧于它心计的狡黠。小小的“幺幺狗”,为我们的少年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 到达坡地,我选择了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将草帘子铺下,一条简单的棉被也铺在了上面。南面,是一片刺槐林;西面,则是一道山坡,我顺着山坡,懒懒地躺在帘子上。仰头望天,这才发现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天真的很大,正如来科所说的。不过天上并没有很多星星,月亮很亮,我想,大概是月亮将星星吃掉了。我知道,月亮很亮的时候,总是会吃掉很多星星的。我凝目天空,只感受到一种深不可测的遥远,一种水浸一般漫过的茫然。我觉得,我不能再望了,我害怕这个深邃的天空会把我也吃掉。人就是这样,当面对一种无法企及的伟大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压缩进一种渺小里。回首南望,十几步之外,就是那片刺槐林。尽管月挂东南,但仍能感受到树林的那种黑魆魆的压力。季秋,风起,侧耳能听到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传递着一种疏落和惨淡。我忽然感受到一种孤独,一种恐惧,四野之中只有我一个人躺在这儿,天地是这样的大,远望村庄,村庄像一艘划在月光里的船,有些渺远了。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向我挤压过来。 我期盼着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期盼着父亲的到来。 可父亲到底还是没有来。月亮已经升上了中天,月光格外的明,格外的亮,它变成了一种铺天盖地的凉意,丝丝缕缕地浸入我的肌骨。我俯身,把被子盖在身上,极力躲避这种凉意。我在躲避中却忽然发现了一道亮亮的反光,明亮而又圣洁。定睛一看,原来亮光是从我铺着的草帘上发出的,对,一定是从草帘上发出的,因为草帘是用洁净的麦草秸编成的,又光又滑。 这,让我想起了麦香,想起了祖母。麦收结束了,但麦香依然还在暖煦的空气里飘荡。祖母把一缕缕麦草梳理干净,只剩下干净的麦秸。一个有月的晚上,祖母对我说:“ 咱们编一个草帘子吧,也好晚上乘凉用。你给我续草,我来编。”于是,祖母拿出早已备好的草绳,坐在蒲团上,编起了草帘。祖母编得很慢,动作舒缓,舒缓的如同她那一大把的年龄。我在旁边,一把一把地续着麦草。那一晚的月很白、很软,照在地上,像一汪柔婉的情怀。草帘在编成,在拉长。草帘铺展在地面上,月光铺展在草帘上。那一个夜晚,祖母一定是把月光也编进草帘了,所以,才有了今晚的明亮,才有了今晚的圣洁。 此刻,我就躺在这种光明里,躺在这种圣洁里。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月光,共同构成了一种银色的温暖,似祖母那温暖的怀抱。秋夜不再是一种强力的挤压,它在向四周扩散着,扩散成一种无限的呵护和关爱。我感到通体舒展,身心愉悦,终于愉悦成一种慵懒的睡眠。 当我睡醒的时候,我被一种色彩震撼了,对,我只能用“震撼”二字来形容。周围的一切都被一种淡淡的橘黄笼罩着,与东方的鱼肚白遥遥相望,产生一种迷离、梦幻的感觉。我知道天快要亮了。我抬头,发现月亮就挂在西面的山坡上,像一盏挂在门楣上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润泽的光,亲切的让人直想把它掬于手中。我不再恐惧,这种桔黄色的美丽和温暖足以驱散一切,它只会让人沉浸在一种难以言传的喜悦里。我站起身,抻动稚嫩的筋骨,仍能感受到深秋夜空里的丝丝凉意,但这种凉意是舒心的,是惬意的。 我甚至能隐约地看见了西北山上那间小屋,尽管只是朦胧着。我知道,小屋里住着憨爷——一位年近六十的看山的老人。他没有儿女,很少与人说话,一个人孤独地驻在山上,为集体看着那一大片山林。秋天里,他会割下许多山草,堆积多了,生产队就会派一驾马车,将山草拉回村中。他总是不住地忙着,休息的时候,就在门前的石凳上坐下,泡上一壶茶,一种用纸包裹着的低劣的花茶。他一个人喝着,边喝边瞭望周围的一切,幸福和满足就在这种瞭望中沉淀下来。我在想,憨爷是怎样度过那一个个夜晚的?他一定是在那些个夜晚中,也无数次望过天空的月亮的,他看到过月亮的美丽了吗?他一定看到了,他甚至比别人更懂得月亮的美丽,他只是像收藏他的话语一样,把月亮美丽收藏在心里,在心里开放一朵圣洁的花。今夜,憨爷也在望月吗?像我一样,沉浸在月光的美丽里。不,今夜的憨爷一定还在睡,他是睡在月光的美丽里的,睡在一条桔黄色的船上,做着桔黄色的梦。 那一夜,父亲始终没有去。待我回到家中,父亲拍拍我的肩膀:好样的。父亲大概是在赞赏我的胆识,但他却不知道那一夜我感受到的美丽,有时,美丽真的应该只属于一个人的。一个人享受着的美丽,有一种特别的快感。 人生可能会有无数次的经历,但又有几次经历能留下美丽的记忆呢?所以说,若干年后,那颗挂在半坡上的月亮,始终还留在我的记忆里,让我忆起那个醇和的秋夜,忆起慈善的祖母,忆起勤勉的憨爷,还有那生命中无数的美好。
(附通联地址:山东省昌乐县第三中学邮编:262409Email:lulaisen123@163.com电话:13583628202)
路来森 有一年里,我的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随着大人,到野地里去看一次坡。 那一年,我不过八九岁,才上小学二年级。听我的同学来科说,他都看过好几次坡了。来科仅比我大一岁,他的经历着实让我神往。每次跟我谈起他看坡的情形,他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趾高气扬,眉飞色舞,一改上课回答问题时那种低头耷拉的样子。他说,人一到了野地里,就只看到漫天的星星,感到天格外厚,地格外大,人格外的小,人能听到庄稼说话的声音。他没有说到天上的月亮,我猜,那几个晚上,天上肯定是没有月亮的。 后来我想,幸亏天上没有月亮,否则,天上的月亮定然会被他“吹”破的。 可来科还说了许多更有趣的事。比如,可以在坡里燎“青豆”吃,可以听四野虫鸣,可以看更辽阔的天宇中划过的流星。燎“青豆”,你知道吗?就是黄豆的籽粒已经饱满,但还没有变硬,豆角还是青青的。从地里拔一大棵,或者几大棵,连叶带豆一起放在火上燎,豆叶燎枯了的时候,豆角也就熟了。来科叙述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夜地里跳动的火焰,一棵豆角正悬在火焰的上空燎着,我听到了豆叶被燎焦的剥剥的声响,嗅到了熟透了的青豆的郁郁的豆香,黑夜,变成了一只明亮的眼睛,从四面望着。我的眼睛在来科的叙述里寻找着,我想,我那样的寻找是有着一种怎样的期盼啊。 终于,在一个秋末,我有了一次看坡的机会。 那样的一个秋末,地里的庄稼差不多收获殆尽,青豆也收获了,只有红薯还没有收获尽,但好多都已切成了红薯干。不过,季秋的原野却变得辽阔而空旷,天高地远,苍苍茫茫,把人的心也拉得远远的,拉向遥远的天际,拉入一种萧索和落寞里。 那一个黄昏,吃过晚饭,父亲对我说:“今晚你去跟我看坡吧,也好做个伴。”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终于有了一次看坡的机会,可以像来科一样,遥望野地里的夜空了。父亲又说:“不过你得先走着,我随后再去。”随后去就随后去吧,反正那个地方也不远。 需要看的,是我家两天前晒下的薯干。在村子的西坡,距家不过一里地。 按照父亲的吩咐,我用一个草帘子,卷上被卷,扛在肩上向坡地走去。路不远,但很弯曲,曲折的小路,两边散布着一些光秃秃的沙丘,沙丘上是一些干干净净的沙子,轻风一吹,沙粒就会顺着斜坡向下流。风就这样吹着,沙就这样流着,却从来没有见它减少,像那无数个过着的岁月的日子,过去了,却没有感觉得到留下什么。我太熟悉这些沙丘了,有一些日子,我常常在这儿的沙丘身上捉“幺幺狗”,一种土色的小虫,它旋转自己的身体,在沙丘上朝阳的地方,旋出一个个小沙窝,像极了一盏盏漏斗。可沙窝却是一个陷阱,它就窝在沙窝的底部,静等着其它的虫类陷入其中,成为它的美餐。我们这些小孩,只要用手指轻轻一剜,就能将“幺幺狗”剜出,然后再把它放掉,可是它刚一落地,就又迅速钻入沙中去了,平滑的沙地上旋即出现了一盏沙窝。我们既惊诧于它动作的迅速,又惊诧于它心计的狡黠。小小的“幺幺狗”,为我们的少年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 到达坡地,我选择了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将草帘子铺下,一条简单的棉被也铺在了上面。南面,是一片刺槐林;西面,则是一道山坡,我顺着山坡,懒懒地躺在帘子上。仰头望天,这才发现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天真的很大,正如来科所说的。不过天上并没有很多星星,月亮很亮,我想,大概是月亮将星星吃掉了。我知道,月亮很亮的时候,总是会吃掉很多星星的。我凝目天空,只感受到一种深不可测的遥远,一种水浸一般漫过的茫然。我觉得,我不能再望了,我害怕这个深邃的天空会把我也吃掉。人就是这样,当面对一种无法企及的伟大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压缩进一种渺小里。回首南望,十几步之外,就是那片刺槐林。尽管月挂东南,但仍能感受到树林的那种黑魆魆的压力。季秋,风起,侧耳能听到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传递着一种疏落和惨淡。我忽然感受到一种孤独,一种恐惧,四野之中只有我一个人躺在这儿,天地是这样的大,远望村庄,村庄像一艘划在月光里的船,有些渺远了。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向我挤压过来。 我期盼着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期盼着父亲的到来。 可父亲到底还是没有来。月亮已经升上了中天,月光格外的明,格外的亮,它变成了一种铺天盖地的凉意,丝丝缕缕地浸入我的肌骨。我俯身,把被子盖在身上,极力躲避这种凉意。我在躲避中却忽然发现了一道亮亮的反光,明亮而又圣洁。定睛一看,原来亮光是从我铺着的草帘上发出的,对,一定是从草帘上发出的,因为草帘是用洁净的麦草秸编成的,又光又滑。 这,让我想起了麦香,想起了祖母。麦收结束了,但麦香依然还在暖煦的空气里飘荡。祖母把一缕缕麦草梳理干净,只剩下干净的麦秸。一个有月的晚上,祖母对我说:“ 咱们编一个草帘子吧,也好晚上乘凉用。你给我续草,我来编。”于是,祖母拿出早已备好的草绳,坐在蒲团上,编起了草帘。祖母编得很慢,动作舒缓,舒缓的如同她那一大把的年龄。我在旁边,一把一把地续着麦草。那一晚的月很白、很软,照在地上,像一汪柔婉的情怀。草帘在编成,在拉长。草帘铺展在地面上,月光铺展在草帘上。那一个夜晚,祖母一定是把月光也编进草帘了,所以,才有了今晚的明亮,才有了今晚的圣洁。 此刻,我就躺在这种光明里,躺在这种圣洁里。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月光,共同构成了一种银色的温暖,似祖母那温暖的怀抱。秋夜不再是一种强力的挤压,它在向四周扩散着,扩散成一种无限的呵护和关爱。我感到通体舒展,身心愉悦,终于愉悦成一种慵懒的睡眠。 当我睡醒的时候,我被一种色彩震撼了,对,我只能用“震撼”二字来形容。周围的一切都被一种淡淡的橘黄笼罩着,与东方的鱼肚白遥遥相望,产生一种迷离、梦幻的感觉。我知道天快要亮了。我抬头,发现月亮就挂在西面的山坡上,像一盏挂在门楣上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润泽的光,亲切的让人直想把它掬于手中。我不再恐惧,这种桔黄色的美丽和温暖足以驱散一切,它只会让人沉浸在一种难以言传的喜悦里。我站起身,抻动稚嫩的筋骨,仍能感受到深秋夜空里的丝丝凉意,但这种凉意是舒心的,是惬意的。 我甚至能隐约地看见了西北山上那间小屋,尽管只是朦胧着。我知道,小屋里住着憨爷——一位年近六十的看山的老人。他没有儿女,很少与人说话,一个人孤独地驻在山上,为集体看着那一大片山林。秋天里,他会割下许多山草,堆积多了,生产队就会派一驾马车,将山草拉回村中。他总是不住地忙着,休息的时候,就在门前的石凳上坐下,泡上一壶茶,一种用纸包裹着的低劣的花茶。他一个人喝着,边喝边瞭望周围的一切,幸福和满足就在这种瞭望中沉淀下来。我在想,憨爷是怎样度过那一个个夜晚的?他一定是在那些个夜晚中,也无数次望过天空的月亮的,他看到过月亮的美丽了吗?他一定看到了,他甚至比别人更懂得月亮的美丽,他只是像收藏他的话语一样,把月亮美丽收藏在心里,在心里开放一朵圣洁的花。今夜,憨爷也在望月吗?像我一样,沉浸在月光的美丽里。不,今夜的憨爷一定还在睡,他是睡在月光的美丽里的,睡在一条桔黄色的船上,做着桔黄色的梦。 那一夜,父亲始终没有去。待我回到家中,父亲拍拍我的肩膀:好样的。父亲大概是在赞赏我的胆识,但他却不知道那一夜我感受到的美丽,有时,美丽真的应该只属于一个人的。一个人享受着的美丽,有一种特别的快感。 人生可能会有无数次的经历,但又有几次经历能留下美丽的记忆呢?所以说,若干年后,那颗挂在半坡上的月亮,始终还留在我的记忆里,让我忆起那个醇和的秋夜,忆起慈善的祖母,忆起勤勉的憨爷,还有那生命中无数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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