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
2022-01-20抒情散文洪水河畔
二狗子进城之前,二狗子在家里放羊。村里人评价说,这小子脑子活泛,是个做大事的料。比如他家的羊,每一只都被他安排了名堂。那个领头的骚胡山羊叫村长,那个黑鼻梁银耳朵母羊叫皇后,那个阉割过的公羊叫管家,还有花花,兰丫头之类。好像是人类的一个集体,……
二狗子
进城之前,二狗子在家里放羊。村里人评价说,这小子脑子活泛,是个做大事的料。比如他家的羊,每一只都被他安排了名堂。那个领头的骚胡山羊叫村长,那个黑鼻梁银耳朵母羊叫皇后,那个阉割过的公羊叫管家,还有花花,兰丫头之类。好像是人类的一个集体,尊贵卑贱,排列有序。不管是吃草喂料,还是睡觉配种,第一个当然少不了村长和皇后,至于其它臣民则只能论资排队。就享受做爱来说吧,一般的公羊,绝不容许接近皇后的身体,它们只能找花花和兰丫头。
我参加工作后,二狗子的父亲进了一趟城,专门找我商量那小子的事。二狗子爹说,娃快二十好几了,还说不上媳妇,总不能一辈子跟着羊打发光阴。他的意思是叫我在城里给二狗子找个差事,哪怕给人家看大门也行。我跟老人应该算是远方亲戚,不能不答应他的请求,后来便托人说情,把他介绍给了一家装潢公司。开始一年,二狗子干得不错,老板说,人勤快,脑子灵活,给他发工资,还加了400元钱的奖金。但到了第二年,他突然不去上班了,自己跳槽到了一个建筑工地,专门筛沙子背砖头,干那种又脏又累的活。二狗子来我家,碰上我们吃饭,他从来不端碗,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蒙着头抽烟。我说他不该放弃装潢公司,那地方可以学到手艺,过几年有钱了,可以自己单独干。他开始不吭声,沉默了一会就说,自己本想好好做下去,可老板娘欺负他。我问他具体原因,他又支吾着,不肯回答。后来有一次,二狗子喝醉了酒,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原来那个老板娘很年轻,喜欢跟他开玩笑,有时候还摸他的脸,用奶子蹭他的胳膊。二狗子说,那一天老板不在,老板娘把他摁在了床上,硬要脱他的裤子。二狗子说这些的时候,好像很痛苦,眼睛里的泪打着转。他喃喃道,爹说过,城里女人骚,万万不能沾她们的身子……
刚来到城里的那几年,二狗子还没有完全摆脱放羊娃的身份。他很腼腆、憨实,话也不多。轮到休假的日子,他就哪里也不去,一个人呆在工棚里,想他的羊。晚上我去看他,他便唠叨家里的那几只山羊,说那个皇后怀孕了,秋天可能要产下羊羔,又说皇帝老了,配种时不利索,软塌塌的像个病猫。他说话的当儿,眼睛就眯缝在一起,仿佛回到了家乡的山坡,看到了羊群、青草、野花、小溪,一副特别陶醉的样子。有时候,他也来我家,看电视,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尤其喜欢看那些爱情片子,如果有男女主人公亲热地镜头,它就捂着脸嗷嗷喊几声,显得很是激动。我们家的茶几上摆着一些小吃,比如瓜子糖果之类,但当着我和妻子的面,他从来不吃一颗。偶尔用眼睛盯一会儿,也就是几秒钟时间,目光很快就移开了。妻子给他倒茶,他也会客气一番,说,刚喝了水,不渴呢。可等到电视看完,杯子里的水却一点不剩了。临走,才伸手在那里抓一把瓜子,往裤兜里一塞,笑笑,说,我走啦,你们忙吧。踢踏踢踏地出门,一会儿又来了,很神秘地说,听说这几天小偷多,哥你可要当心哩。
二狗子所在的工地离我家不远,从阳台上望过去,能看见他们的食堂、工棚,再就是那里的一棵白杨树,像把大伞,撑开浓浓的阴凉。有一天中午,我发现那里聚集了十几个人,好像是打群架的样子。不大工夫,我的电话就响了,是二狗子打来的,电话里说不清楚,嗡嗡的,似乎是他拉着哭腔。我放下手中的饭碗,匆忙赶过去,那里的人已经散开了,只有二狗子一个人纥蹴在树下,抱着个脑袋,呜呜,呜呜地哭。我问原因,才知道那天中午他们改善生活,吃红烧肉,他打了一份,跟小工头蹲在那里吃,他把碗里的瘦肉吃了,却把几大块肥膘倒进了工头的碗。没想到人家站起身,啪啪给了他几个嘴巴。二狗子哭着,很是冤屈的样子。他说在他们家,娘炒好菜,锅里的肥肉都要盛给父亲吃,那是孝敬啊。我听了他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只好安慰他说,你就当是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这里是城市,城市有城市的生活逻辑啊。
我接触过许多年轻的农民工,他们从偏远落后的农村走进城市后,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尽管他们永远被城里人称作另类,被那种充满敌意的目光排斥在所谓的文明生活之外,但他们从来不放弃自己的梦幻理想。譬如想拥有一套楼房,或者一辆汽车,有时候也还希望能找到一个情人,在公园或者郊外,度过浪漫的黄昏。但这种理想除了个别人能够实现之外,对大部分人而言,那只能是一个虚幻的海市蜃楼。在夜幕降临的时光里,我看见的往往是无家可归的民工,他们有的坐在马路边喝啤酒,有的则在一些灯光暗昧的发廊前盘桓,用灼热、焦躁的目光,打量着那些出出进进的风尘女子。我工作的这个小城里,曾发生过一个命案:一个民工找了小姐,做过那事后却没有钱,临了就把那女子给杀了。据说审理案子时,他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半年了只回过一次家,想女人,熬不住呀。
在城市里打了几年工,二狗子也试图改变自己。他买了一部手机,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给远方的亲戚朋友说几句话,无非是说城里的生活,比如某某地方又建了商场,某某地方修起了几幢高楼。说话间当然少不了显摆自己,称他已经有了手机,是韩国品牌,还有彩玲等等,实际上他拿的电话,不过是一个被人淘汰了的小灵通,旧货市场上100块钱即可买到。二狗子还买了一件西装,配红底蓝格的领带,到了休假的日子,他就穿上西装,背着手,在街上溜达。
但二狗子只要跟我找一起,突然就变了一个人,好像是我的城里人身份给他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使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说,哥,你们城里人牛逼哩,走路都跟我们不一样,头抬得高,沟蛋子紧紧地,像神仙啊。这是夸奖,接下来就是牢骚,骂他们的老板,说,那狗日的,还不如咱家的叫驴,一个人弄着几个女人,啧啧,那天让我去给他买了几盒避孕套,真牲口啊。我劝他好好打工,不要管人家的事,那是隐私。他瞪着眼睛反问,啥叫隐私,连公羊跑骚,也还要避人哩。
更多的时候,二狗子给我说他自己的事,他说这几年爹把羊卖了,再加上他打工挣的钱,一共有一万多块,明年他就可以说媳妇了。他打算成家以后就守着媳妇过日子,不再出来打工了。还是要养羊,最好是山羊,赶着放,人轻松踏实,躺在山坡上,跟日头走,晃悠晃悠天就黑了。他不断地为我描述一个牧羊人的生活,仿佛还真有几分田园牧歌似的情调。
二狗子后来就回去了,然而在乡下并没有找到媳妇。听人说过了一年,他又去了青海的一家煤矿,在那里当矿工。又越一年,矿上发生了瓦斯爆炸,十几个矿工同时遇难,他也是其中之一。
二狗子的父亲从遥远的青海拿来了1万元命价款,还有一个冰冷的骨灰盒。
[ 本帖最后由 洪水河畔 于 2009-4-27 17:5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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