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复发:师兄洪峰
2022-01-20叙事散文霍名夏
旧情复发:师兄洪峰这样一个人。小眼,黑皮,赤红面,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一脸青春活力痘,偶尔还会流脓淌血,看上去完全是一位有志的农村青年,再品则是城里纨绔子弟与知识分子合成的多维模样。或许,根本就是三种材料难以复制的人中精品,再或许,什么也不是……
旧情复发:师兄洪峰
这样一个人。小眼,黑皮,赤红面,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一脸青春活力痘,偶尔还会流脓淌血,看上去完全是一位有志的农村青年,再品则是城里纨绔子弟与知识分子合成的多维模样。或许,根本就是三种材料难以复制的人中精品,再或许,什么也不是,只是我一厢情愿并不确切的深刻印象而已。当然,今天来看,这是一幅二十多年前的集成影像了,有些发黄,有些褪色,到了再见他时,中年已过,青春不在,人生境遇也大相径庭了,印象却是不曾减少半分魅力。
这就是师兄洪峰。
如果他正在人生的浪头上,与之公开以文字的形式出现,难免让人低看一眼,怎么着都会让人觉得有高攀嫌疑,就像当今社会我们每天都能看到的一样,借名人出名,事实上两者根本就八杆子扒拉不着。问题在于,从师兄上街那天开始,他的个人形象已经大打折扣,前面所辛勤创造的辉煌已经成为人们的笑柄,我再在这里以文字的形式公开称兄道弟,不是企图为自己涂脂抹粉,而是自找没趣,无利可图。恰恰,这是我此文的根本。说是师兄,并非拉大旗做虎皮,他一期,我二期,当然,不是黄埔,而是省作家进修学院。这师兄,理所当然,到多会儿,也是名正言顺的师兄。
我为他旧情复发,留下这篇文字。
那年,我到学院的时候,他刚刚毕业,在《作家》杂志社做小说编辑,上司是王成刚(后来才是宗仁发),一起把这本期刊做成了全国红极一时的文学界“四小名旦”。那时候,师兄酷爱文字、女人和足球,大分头,性情豪放,滔滔不绝,很是风采照人。除了编稿子,每周还断不了跑到我们那里去组稿子,约稿子,看稿子,也顺便看看朋友,再看看漂亮多情的女作家们。女作家,对于师兄,看上去是永远富有极大魅力的一种精神产品,像我之与女人一样,谁不是呢?他一去,本来就热闹的我们就更热闹了,嘻嘻哈哈,叽叽喳喳,中午就不必回去了,一起吃喝,一起吹胡子瞪眼。十几箱啤酒、白酒、饮料、香肠、面包、豆腐卷、花生米……摆满了四周,最让人稍感意外的是还有好几盆看样子是多种食物搅在一起全是细丁成糊状的东西。那是西方人喜欢吃的“色拉”,女作家照猫画虎,自曝厨艺,抽着用白纸卷成的中国旱烟叶儿,别有一番情调。大家团团围住“餐桌”,啤酒的威力渐渐使人们忘乎所以了。这一切,铸造了他豪爽的个性,也铸造了我们与之一样的风格。很男人,很那啥的美好感觉。
一晃经年,再也没有了师兄的消息。
直到其出现在沈阳街头充当真正的乞丐。
举国哗然。
当年,洪峰的名气不是其在《作家》杂志社编发小说编出来的,而是跟你我一样写字写出来的。全国最高文学大奖,拿了一个又一个,不是玩的。以中篇小说《澣海》为其人生分水岭,从此名动文坛,声震全国,如日中天,才惊动了沈阳那些高级官员,也才有了作为特殊人才后来的三请四拜、不惜举全市之力请求师兄为振兴沈阳文化出力最终促成其阴差阳错的沈阳之迁移,才有后面的故事。
许多时候,我们居住于地球这个贫瘠而常发癫痫的星球表面,而无处可逃。而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又身不由己,我们必须在这个限制之下,借我们居住之处供给我们的资源而成长。我们必须发展我们的身体和智慧,以保证民族的未来得以延续。作为个人,命运并不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这是向每个人索取答案的问题,没有人逃得了体制的挑战和诱惑。洪峰不能,你我更不能。无论我们作什么事,我们的行为都受制于它,都是我们对人类生活情境的解答。洪峰走了,离开了长春,离开了《作家》杂志社,离开了爱他且熟悉他的人们。我们最终也没有人能够让自己的心灵显现出我们心目中认为哪些事情是必要的、合适的、可能的、有价值的。
我们只能听凭所谓命运安排。
洪峰是这样。
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但是,我即使再有才,再富有天才的想象力,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许多年过去之后当年风光无限的师兄会一下子竟在沈阳沦落到如此地步,沦落到就像他当初一夜之间名满全国一样成为全国人民——尤其是文坛和愤青们争相嘲弄、同情、感叹、惊诧的对象。
看到新闻的那一刻,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我知道,这个“洪峰”一定是他,因为据我有限的信息量,十几亿人中此前我还没见过有跟他同名之人,可是心里还是有点儿疑惑,打开网络一搜索,哦地天,铺天盖地,扑面而来,果然是他!著名作家洪峰在沈阳沦为乞丐,上街了!而且还高调回答并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著名作家洪峰”,假了保退。玩世不恭的语气里似乎多了一层神秘,一种愤懑,一种无奈。弄得全国人民都有点儿恍恍惚惚的……
洪峰曾经是吉林省对外宣传的文化标志之一,人民的骄傲。
也是沈阳市的对外宣传的文化标志之一,政府的骄傲。
怎么了?
记忆犹新的是,当年,当贝多芬那浑厚、雄壮的《命运交响曲》轰然响起的时候(学院有音乐欣赏课程,请吉林大学一位女教授授课),我看到平日嘻嘻哈哈、不管天地的男男女女作家诗人——全体同学都不由自主慢慢闭上了眼睛,凭着各自对音乐的理解冥冥中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感受着生活的一切经验和滋味……那时候,洪峰坐在长春市人民大街167号八楼《作家》杂志社的办公室里面在干什么,他的命运是多么神奇滋润?而今,同一个人,同一个小眼,黑皮,赤红面,一脸青春活力痘(哦,豆豆肯定是不见了)的人,命运,就这样不大不小地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乞丐”莫名其妙地好像魔鬼一样符在这位著名作家身上了,不容你不信。
按说,依师兄的文笔、人脉和能量,不至于混得如此可笑凄惨。
为什么?
高工资不说,即使稿费,也足够其生存,当年一支笔写出了天下,如今别人写字可以十万百万地过着体面生活,他照样不差。更何况文人历来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至于吃不上饭跑街上去丢人现眼吗?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回事。国情,就像抽什么烟喝什么酒政府都堂而皇之煞有介事地下发个红头文件一样,一个月单位、部门要公款消费多少酒都要作出明文规定,而对于国事民生,对于特殊人才或普通百姓的大事小事却是常常不负责任地随便承诺,我们身边以及距离我们或远或近的大大小小官员们,永远也不必为自己说的话负责而担心。说了就说了,变了就变了,随心所欲,说翻脸就翻脸,爱哪告哪告,永远没有权力机关追究他们。承诺,早已不是传统一诺千金和自身信誉的保证,因此,师兄活该倒霉。气不过,文人上来那个牛脾气,士可杀,不可辱,自己抓破脸嚎啕吧,除此之外,心中积怨已久的那种天大郁闷如何渲泄呢,谁让他为沈阳的文化事业最终经不起大嘴官员的诱惑。该!自作自受。可我还是困惑,悲哀,难过,痛苦。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混得如此惨吧?
后来我明白了。
师兄上街要饭,要的不是饭,而是脸。领导不要脸,作家还要脸干什么呢,师兄是中国历史上自阶级斗争学说大行其道以来真正意义上别有用心的“一小撮”,而且狼子野心,用心极其险恶,十分恶毒,我及全国关注其命运、尊严的人则无疑是建国以来耳熟能详的真正意义上“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注定要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可惜,昔日一头长发一脸青春标记满面霸气和威风的洪峰,如今只能一方面为一种本能的愤怒而抗争,另一方面又不能不在心中深重地升起一种原罪感,诅咒人的欲望。毁了自家名誉事小,而砸了省作家进修学院牌子和一世英名则抱憾终生。日后还如何在文坛上混?事实上,其未婚妻之病拖累了他。云南、辽宁来回跑,重情重义之人,为其治病一掷千金花掉几十万钱财,不算啥,舍得,为的是自己的最爱。
对此,我只能远远地缄言,不知该骂谁。
……行为上的下等人,沉思中的贵族。也许他甘愿做个“乱发乞丐”。有关上帝的那些话全是孩子气的借口和推托,是一个被命运吓坏了的孤独的人在寒冷、漫长的黑夜中,由于绝望而编造、散布的谎言。没有什么上帝,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压根儿就没有上帝,只有混乱——悲惨的、痛苦的、残酷的、莫名其妙的、无尽无休的的混乱。之前,一切都被包裹在严严实实平平安安的现实假象之中。
珍惜吧,保重吧,我的师兄。
《动物狂欢曲》,威风凛凛的狮子从森林中走出来,行进,吼声,雄浑,有节奏,使人感到恐怖……“好了,就到这。”女教授的声音至今我依然记忆犹新。大家睁开眼,泪流满面。我们知道了,音乐也有语言,有形象,有故事,有画面,令人产生无尽的美妙联想,也使我们……想起太多的人生故事……
知道消息那一天,是阴还是晴,有雨还是有雪,是冷还是暖,这一切全没在我记忆的屏幕上留下任何痕迹。我只记得,我的心哭了。一个被写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作家当街乞讨,这一似乎只会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情形,真的就发生了。这位当年曾与余华、苏童等并称为中国文坛射雕五虎将的师兄,胸前挂牌表明自己的姓名、身份,虽然没多久他就被家人强行劝回,但此事还是在文学圈引起轩然大波。
我哭了……
现在,一本厚重的全国大型文学双月刊就摆在面前。已经发黄,洪峰的中篇小说《澣海》登在头题,曾经令我们全体二期同学头都嗡地一下,随后拥之搡之,推之抢之,呼之叫之,争相传看。那时候,洪峰在干什么?
每到周末,学院都组织舞会。洪峰是常客。文人们半疯半癫,上世纪末的一九八九年,正是自由呼声与各种思潮起伏最为激烈的一年。真正的“烛光舞会”。霎时十几盏明亮刺眼的白炽灯管一齐关掉,代之而起的是四周灿灿摇曳的点点烛光。昏暗的空间塞满了人。本楼层其他大学生听到动静都来了,翩翩起舞,莺歌燕语,唯我们一些人舞技欠佳,心情又沉。洪峰是活跃人物之一,让人们看到著名作家洒脱飘逸的高贵气质,我的固定舞伴是女诗人孙平。她总是能够把我从角落里搜寻出来,我不会跳舞,被她带着,有时踩了脚,有时撞了背。后来,她和大家都赞叹我舞姿飘洒,很好看,而我却不自知,后来想想也就明白了,我忽略了自己曾经是文工团出身的历史。几曲终了,女同学们香汗飘溢,男同学们大声喧哗,灯光突然全亮了。
整整二十年了。
……幸福可以买到,只要你记住昨天。节日可以赎回,只要你忘掉以往。今天,毕竟不同了,人们既有团聚的权力,又有选择的机缘。师兄呢,很惨。曾经的一切,用心指点吧,那些纵欲的星星,旋转着,多么旺盛的宇宙。从此我永不相信,那脉脉如水的官员秋波,还有空洞无信的承诺。
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一些事,想起同学和师兄……清晰如昨。不知为什么,脑袋里学的知识越多,我越感到人的渺小,感到人生、命运与文学创作的不可知性。那时候,每到周日下午,一期的师兄们必定赶到学院与我们厮杀在一起,难分难解。
足球场。一片萧杀。
风很硬。但号称“企鹅队”的师兄们身手不凡,愈战愈勇。我们临时拼凑起来的“企鹅二队”亦不示弱,满场几乎都是我们的人,男女齐上,呼号争抢,与老企鹅队的高光、洪峰、朱雷、王德枕、杨咏鸣……多位“熊科”人物争斗在一起,那情形煞是壮观,乱蓬蓬的长发飘之舞之,长长的手臂挥之扭之,阔大的口中叫之吼之,吓得我们这些排骨队的“猴科”小厮们只有围观助威的份儿了。结果常常是大汗淋漓一场下来,我们以2:8或3:6败北而告终。
还是女作家、诗人们参战而得。
否则还要惨。
他寂寞了多久?透过目光和泪水,我看到了前郭尔罗斯八百里澣海盐碱滩上泛白的雾岚和漠漠大野的狂风。洪峰的故乡在那里,那里没有山,只有雪,雪中一条弯弯曲曲似有若无的小路钻进目光所不及的远方……关于洪峰在中国文坛的地位,有人这样比喻:文坛射雕五虎将之一。南帝苏童,北丐洪峰,东邪余华,西毒马原,中神通格非,还与余华、格非、马原等人一起出现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材中,一直被当作先锋文学的代表人物。
上帝死了。
我相信,那一刻,师兄上街绝意当乞丐的一刻心中这样说。我知道那不是行为艺术,不是“体验生活”。不管以前他相信或者不相信,有意识或者无意识,承认或者不承认,在他心中,在冥冥看不见的那个地方他都相信它曾经存在过,就在那儿蹲伏着、漂游着、闪现着。然而现在,他说,上帝死了……
你简直就是条无孔不入的蚯蚓,诱惑夏娃的那条蛇。对于我来说,洪峰就是师兄,而对于洪峰来说,读者就是上帝。一切往事都如飘浮的家乡的云一样,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在脑海里一层层闪现……
09-5-4青年节于歌谣苑 [copyright]版权[/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霍名夏 于 2009-5-7 14:2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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