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李子

　　　只要有时间，我一定要到河边的柳树下坐坐，缓解一下写作的劳累。没有风，柳枝静垂，和坐在不远处的几个太婆，一起闭着眼睛养神。卖李子！卖李子！一个农妇的吆喝声传来。先于李子的身影，打破静谧环境的，是农妇。李子是替罪羊。 　　农妇推了一辆自行车，后架上驮了一篮子的李子。李子的个头很大，紫红色，表面覆盖了一层粉末，像瓦楞上落满了白霜的那种粉末，诱人伸出手指触摸。我不忍触摸。触摸的后果，自然是霜的消失，以及李子的紫色，对那层粉末流连的凄楚。这些熟透了的果实，像一只只水灵灵的大眼睛，胆怯地盯着我，传来的紫红色眼神，不是暗藏喜悦的羞涩，而是忧虑，华丽的忧虑，一种比忧虑更强烈的忧虑。不能在枝头上等待梦想的抵达，甚至，还没有与枝条和树叶举行一个告别的仪式，李子就在惊扰中，被农妇摘离了树木，囚禁在竹篮里，听候人的嘴巴发落，确实伤感，确实忧虑。与树木解不开的情结，用最忧虑的紫色，抵御扑朔命运带来的恐惧，忍受数不胜数的痛苦，让李子，变成了流淌紫色眼泪的眼睛。 　　从重量上看，篮中放的李子，估计有十来斤重。数量嘛，我没有细数，多也多不到哪里去。数量加重量，远远不及一个人的堆头。然而它们应该是一个家族的，是从同一棵树上摘来的。这一点，一个人的堆头，是永远也无法比拟的。树是李子的家，但它们没有呆在家里，而是被农妇从家里带了出来，走上了死亡的路。篮子，只是李子中途歇脚的地方，对此，篮里的李子，是知道的。知道自己的前途是死亡，李子除了悲哀，也只有悲哀。一个李子，就是未来的一棵树，就是未来一大群李子的祖先，一篮子的李子，极有可能，就是未来整个李子的世界，但在此刻却要面向死亡，而不是面向自己血脉相传的一个更庞大的家庭，能不悲哀吗？大概因了悲哀，之外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让李子更明白了手足情的珍贵，还有离别前难舍难分的酸楚，你依了我的肩膀，我牵了你的胳膊，在篮子里凄凄切切抱成一团。如果不是悲哀和思念，它们怎么能在篮里彼此抱得这样紧？它们的秋天才刚刚到来，它们还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还没有来得及用自己苦心经营的绿色，去填补苍天之下所有的荒野，还没有用自己的温暖，去抚育它们的下一代。 　　坐在不远处的几个太婆，眼睛里生出了光，刀一样的光，恨不得把李子的皮刺穿，看看里面的果肉，嫩不嫩，汁液多不多，从而用和她们年龄一样悠久的经验，推算李子的味道，甜不甜。李子，一种生灵的符号，它当然知道，太婆们的眼光，是具有杀伤力的。面对威胁的降临，李子没有办法，除了把包裹自己身体的那层皮，绷得紧紧的，试图准备抵抗目光的侵略外，就是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闪现出它们祖先的告戒，不要与人靠得太近，与人靠得太近，就是与死亡靠得太近。李子的果皮，紧绷绷的，即便果肉熟透了，软乎乎的，果皮也会紧紧将其包裹起来，用极有韧性的力量，阻挡软弱的信息，暴露出去。果皮，就是以这样的精确方式存在，清晰地划出了李子与人的界限。果皮之外，是人的贪婪眼光，逻辑判断和喧嚣。果皮之内，是李子的谨慎，内敛和它悲悯而又纯洁的厚爱。一层果皮，两种境界，精深、惊悸，令我一读再读。 　　看见太婆们的目光有了反应，农妇的心里生出了希望，吆喝变成了鼓动：先尝后买，不甜不给钱。话音还没有落地，她就把一个李子，递到了我的手中。“尝嘛，尝嘛”，在她一声声的催促中，我仔细剥开了李子的果皮。嚼食绿得令人心痛的果肉，甘甜的汁液，沾满了我的唇齿。牙齿与果肉接触，应该是人对李子的一种深层知遇。感觉如何，差异不在李子，而在人自身。太婆们也在尝李子，她们尝李子的甘甜味道，是否达到了她们的孙子们的要求，我尝李子，却突然尝出了李子欲和我说话的意味，这在之前，我不曾料到。甜甜的汁液，就是李子的语言。李子用孩子一样纯真的语言，说出了被遮蔽、被隐瞒的真相：酸涩的果皮背后，是甘甜的果肉，李子希望用这个事实，阻止先入为主的人，与它深层接触，同时也是对人的偏见的一种鉴别和防范。毕竟，“李子树下埋死人”这句话，像一个沉重的负担，压在它的身上，已经太久太久了。快要接近果核时，李子的肉，突然又转变成了酸涩的味道，这应该是李子，向对它发动进攻的人或者动物，发出的警告。酸涩的味道，是李子捍卫尊严的手段。李子的出现，就是英雄气概的开始。酸涩就是李子英雄气概的表现。然而，具有英雄气概，无疑是李子的不幸。 　　果核，是李子的子宫，是李子秉承祖先意志的最后神圣领地，是李子最后尊严的所在。果核，用它坚硬的壳，阻止了牙齿的欲望，也只有这样，果核里的故事，才得以预留到明天的某个时刻，讲给它的子孙们听。我不断用牙齿叩敲果核，果核还是没有打开厚实坚硬的门。果核里的故事，是果核一生的童话，这个童话不属于我，它甚至看上去与我完全无关。一个童话就是一个果核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虽然有杂质，与我自己无法直接联系起来，但我相信，这个童话是真实的，没有谎言，谎言可能存在于我们的身边，但绝不会驻足在李子的果核里。同样我也相信，李子的童话是干净的，至少，比我的心灵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