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大肚子灰狗

　　灰狗,能不能走慢点,等等我呀，你想把我丢了呀，你想死呀,你个小王八。我在后面喊,肩上的担子压得我实在痛,扁担咿呀咿呀在唱歌。这歌声听得我心烦。我哪有心情听你这鬼歌呀，你最好快点消失。我咬紧牙，加把力，我要快点跟上灰狗。天快暗了，暗了看不见路，周围也听不到丁点人声和动物声，偶尔一阵冷风吹过，我的心里怕得要死。一个十岁的孩子在黑夜里能不怕吗？那时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强，周围稍微响起一点轻声我的心都要跳一下。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快点，再快点，快要到家了。 　　灰狗走得快，他的力气比我大，他身上有一把子力气，挑了满满一担柴火还走得飞快。终于灰狗停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他朝我笑笑说，你看看你，挑那么一点还走得那么慢，是不是没吃饭呀，你的饭吃到哪里去了，今天没看你拉呀。我气喘吁吁走到他跟前，坐在旁边那块小石头上，脸上满是汗水。我用袖子抹了一下，一阵风吹来，真是凉爽。我说，你比我大力气也比我大当然不知道担子有多重了，要不你帮我挑挑，反正你的力气用不完。他说，想得倒美，我帮你挑，那你帮我挑呀。说完他就要起身，我说能不能再坐会儿，我都累死了，你看我的肩膀都肿了。他说不能再坐了，再坐就看不到回家的路了，就要被豺狼吃掉了。一说到豺狼我立马起身，似乎豺狼就在我屁股下面。我挑着担子跟在灰狗后面，扁担又唱起歌来。我的心像个小鱼一样跳上跳下，跳得我全身不自在。 　　回到家了，终于回来了。把担子一丢丢在屋檐下，心也平静了许多。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我跑进去拿起勺舀了一勺井水，咕咚咕咚全喝光了。真是舒服呀，全身轻松了许多，好象一阵凉风从头拂到脚。我对母亲说，真是累死我了，晚上路上那么黑，差点掉到路边的水沟里去了，特别是那个灰狗，叫他走慢点他反而走得飞快，这个小王八羔子。母亲说，那下次不要砍那么多了，挑得起多少就砍多少，别把自己累坏了。我说就是路远点，多倒是不多，跟平时差不多。 　　晚上睡觉，我还梦到我挑个担子在路上急急忙忙地走，一会儿被石头拌倒，一会儿担子撞到旁边的树上去了，一会儿听到豺狼的叫声，吓得我全身发麻。醒来才知道是一场虚幻的梦，终于放下心来。 　　第二天，我又去找灰狗玩了，昨天晚上梦里梦外的事全忘了。小时候的我们总喜欢把烦恼不快抛到脑后，丢进垃圾堆里去，快乐和幸福才是我们每天要寻找也最需要的东西。灰狗带我们去掏鸟窝，说前几天他发现有棵树上有个大鸟窝，一定有不少鸟蛋。他说掏到了放在开水里煮煮肯定特好吃。我们跟在他后面，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一路高歌，真是快乐幸福极了。 　　灰狗比我大，比我们身边任何一个孩子都大，但个子高不了我们多少。村里人说他是累坏的，担子把他压矮的。我８５年生，他８０年生，整整比我们大五岁，但他喜欢跟我们玩，我们也喜欢跟他玩。他是我们的孩子王。他挺能吃的，一顿要吃好几碗，特别是早上，要喝四五碗粥，每喝有口嘴巴就鼓起来，圆圆的，真怕他突然吞出来喷我们一身。有次我问他，你吃那么多肚子不撑吗？能装得下吗？我吃两碗就装不下了。他笑着说，我比你们大，吃得肯定多。我说那村里的七八十岁的老头比你大怎么就吃不了你那么多呢。他说他们不劳动当然不用吃那么多，他还说他们要死的人了吃了浪费，少吃点好。我哦了一声算是同意他的观点，但脑子里还是觉得他说得不是很对，具体哪不对又说不清楚。 　　四年级，我跟灰狗同班。他一二三年级都留过级，被我们一步步追上了。他的成绩不好，每次总排在我们后面，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也问我们。但在课外时间，我们总听他的，他就是我们的领袖，他说一我们不说二。我们都拥护他。他带我们跟隔壁村的孩子打仗，到河里游泳，偷人家山上的西瓜，夏天还到河里药鱼，一次能药到几十斤呢，反正我们小孩喜欢玩的活动他都带我们领教过了。我们在他的带领下度过了一个刺激又美好的童年。我们在心里一次次感谢他，甚至有点崇拜他。 　　初中毕业，他不读了，考不上高中也没什么学校可读。他也不想读了，都读腻了，都成老油条了，再读下去都跟老师同岁数了，再读下去要把学校那几栋旧房子读倒。他说他想到外面去逛逛，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说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即使不读书不上大学也要去外面看看，不然一辈子算是白过了。他说村里那些老人这辈子活得真是可怜，一辈子没出过家门没见过马路没看过小轿车。他说他要去外面赚大钱，还要娶个外省的老婆，如果有钱的话，他还要买辆小轿车开开。那多神气呀。他说话的样子好象一辆小轿车停在他面前。他沉浸在自己臆想出来的幸福里。 　　灰狗朝我们挥挥手，带着自信的微笑，他就这样走了，去外面的天地实现他伟大的梦想去了。他不在我们身边的那段日子，我们在校园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岁月，我们在灯光下苦读冥想，一个又一个考题等着我们去完成，我们希望有一天实现大学梦。我们没刻意去打听灰狗的消息。我们都在各自的梦想里奔波。我们生活得充实又空虚。但我们都必须去面对。 　　几年后，我上大学了，灰狗也回来了。他挺个大肚子回来的，裤子都穿不下，要特制的。村里人说灰狗真像个大老板，比老板的肚子都大，走路也像个老板。可惜灰狗不是老板，他只是一名打工者，甚至打工者都不是。他跟我们说他在外面那些年艰辛的生活，他说他进的厂子工资低得可怜，最高一次是一千多一点，最低时才三百多。他骂那些老板真不是人，真想杀了他们，把他们的钱抢了，把他们的车子开了。说这些话时我们看到他眼里的无奈和失望，还有像火一样烈的愤怒。我们问他那么低的工资怎么吃成个胖子了，是不是生活很不错，油水很多呀。他说不错个屁，他说厂里包吃，饭可随便吃。他说他一顿吃他个三碗饭。他说饿了的时候还吃过五碗饭呢。说这些的时候他脸上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一笑，那几颗黄黄的牙齿排成一排展现在我们眼前。从读书起，他就没刷过几次牙，或许刷过但没刷干净，等于没刷。说完他看着我说，还是你们好，读了书，能找到好工作。他说将来你们当老板了就好了，到时我去你那打工，当个保安也行。他拍拍自己的肚子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像个保安吧。我说那怎么可能呢，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呢。 　　我们问灰狗有没找到老婆，是不是外省的，漂不漂亮。说到这个话题，灰狗的眼里又沉重了起来。他说他想交女朋友，可人家看他身上没钱，穷光蛋一个，谁也不敢跟他来往。他说每次吃饭时，他们几个男孩子就看身边有没合适的女孩子，朝她们抛眉眼，他说那些女孩子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即使看了也是鄙视嘲笑的眼光。他说，这些娘们，等老子有了钱，看你们还看不看得上我，到时你们求我的时候才知道苦呢。我说，不用急，慢慢来，先赚了钱再说。他说，我也想呀，可你看看我身边跟我年纪相同的人，都结婚了，孩子都不小了。说这些时，他眼里既憧憬美好未来又对眼下的生活感到失望。 　　在家呆了几天，灰狗又要离开家了。他要去实现他没完成的梦想，他还要娶老婆呢。灰狗说他特想有个家，有个老婆跟他分担幸福和痛苦。挥挥手，拖着沉重的背影和行李，他走在通往外面那条灰尘四起的泥巴路上。梦想在远处，他能寻找到吗？ 　　到现在，又有好几年没见他了，不知他是否生活得好。身边有老婆了吗？那些伟大的梦想都实现了吗？肚子还是那么大吗？像个老板模样穿梭在人群中。还记得那个晚上，他走在前我在后，我们挑着沉重的担子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情景了吗？或许不记得了，生活使他把这些东西抛弃了。但我记得，因为在梦里我经常听到我喊他的声音，灰狗，能不能走慢点，等等我呀。那声音那么清晰那么模糊那么遥远，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我童年的声音。我还听到气喘吁吁的声音，像蛇穿行在草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