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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一次次被遗忘的底牌(非计酬)

2022-01-20抒情散文马晓俊
一次次被遗忘的底牌马晓俊一、阳光炼狱的气味,还有一只游走的羔羊(一)巨大的雾气这是川西北冬天的早晨,是我普普通通的早晨。寒气逼人,刺入鼻孔,让我忍不住掉出眼泪。打一个呵欠,呼出一口白色的水气,就给我提了精神。我在天亮时刚好才睡下,却在天亮时……
  一次次被遗忘的底牌

  马晓俊   一、阳光炼狱的气味,还有一只游走的羔羊   (一)巨大的雾气
  这是川西北冬天的早晨,是我普普通通的早晨。寒气逼人,刺入鼻孔,让我忍不住掉出眼泪。打一个呵欠,呼出一口白色的水气,就给我提了精神。
  我在天亮时刚好才睡下,却在天亮时就起床了。开门出去,毫无目的地在小城以西的对岸,在涪江河堤边上溜达。我没有任何思想和情绪,已经很久都没有这种悠然自得的心态了。前一段时间,我忙于修建画室,建筑自己的梦,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单向的感觉中,像一个漂流瓶随水漂流。我审视着这一切,用审美的观念来观看和抚摩它们。奇怪的是,一片情绪的雾气在我心中慢慢升起。外部世界浮游在涪江河水面上,冬日的寒雾似乎悄然渗入我的肉体,气流穿透了我脆弱而敏感的心。
  我不无震惊地意识到,我一直都在思考着自己的艺术与生活,这些不是正被雾团所包围吗?我不曾知道自己是谁,又在干什么。我赤裸裸地拼命奔跑,像无头的苍蝇。白痴般的生活就成为我的生活全部,这居然全部都是真的。我只是在看着、听着,一味地空想着,在无所事事的闲逛中,我什么也不是了。不过是一个接受影像的宽银幕,是一幅现实物件在上面涂抹色彩以取代空白亚麻布底子的油画。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我的情况甚至比这种想象的更糟糕。我一直在心灵中自我否定,关于对古老的龙安城的玄想,关于对艺术的希望,就是关注全部倒土不洋的新街道,以及几家酒楼里的酒肉飘香,是一种武断专制的全盘否定,却并不是彻底的更新。
  当涪江面上的巨大的雾气慢慢升高时,阳光透射过来,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却多少还是有些混浊,如罩上一层乳白色的面纱。我注意到有了更多的喧闹,当然,闹热属于更多的人,而并不是来自于我。   (二)抽象的时空
  我现在感到,如果我仅仅是一个能够看见这一切的人,而这个人除了观赏以外,与周围的一切毫无关系;如果我是一个能够明察秋毫的人,就像一个成熟者在游走,只是抵达生活的表层,那该有多好啊!如果一个人生来一直疏于学习,不曾把诸多鹦鹉学舌而得到的话语讲出来,他只能看到人们凭空外加的华丽皮层,而不在乎各种事物内部实在的意义,那该有多轻松,有多悠哉啊!如果一个人能够放弃宗教信仰,放弃虔诚的神学般的深研细究,放弃一切膨胀得像吸饱了水的物质欲望,只是像猪狗一样地生活,像初次相逢时那样来关注一切事物,做到一见钟情,把它们视为神秘的显现,而且视之为现实美丽之花的直接开放,那又该有多自由啊!
  时间存在的乏味是不可变更的事实,将社会生活强加于持续不断的时间,那些种种界定是一条抽象思考的边界。一种确定本质事物的内外范畴——将我的思绪对准自己开炮。
  我看着周围的一切,憨呆呆的。眼下充斥着活气和灵性的一切,除了天空中一部分残缺不全的瓦蓝色碎片,依然若隐若现,我还看见天上悬空的白色巨大雾气萦绕,正在完全消散开去。灵动的气息,正在渗入我的心田,正在渗入万物中能够令我心动的地方。我失去了目睹的视界,被眼前所见的事物屏蔽。魂魄游离开去。   (三)现世的生活
  现在,我的感觉属于学习和传授知识的乏味王国。这只是我的现实,而不再是我向往的生活。我所从属的生活却不会从属于我,这不是仅仅从属于上帝或者从属于现实本身的现实,既不包含神秘也不包含任何真理,却给我一种真实感和安全感。以一种固定的模式存在于此,超越了昙花一现,或者超越于永垂不朽的对立概念,给我一种绝对的图像和精神所指,还有使一颗心灵得以显现成型,定然是英雄主义的理想形式。
  生活本来的模样并不是别的,就是理解太阳为谁而升起。我持久的偏执,就是力图诠释别人的生存方式,以及他们的灵魂是如何区别于我,他们似乎独特的意识如何不同于我。我完全理解,人们以前说出我熟悉的词汇,做出我做过的或能够做出的相同手势和诡异表情,与我同族同类的方式无异。还有我梦幻中的人,故事里的人,那些在电视电影上通过演员表演来说出台词的人,也仍然使我感到千篇一律的雷同。
  我猜测,没有人会真正接纳他人的存在。一个人可以承认其他人也是人类,也能像他一样,但是总会遭遇排斥,总有一点可以感觉到,却又没法明确指出的差别。时光流逝,一些标新立异的书籍,留下一些虚拟的人物,以及一些骇人听闻的事件,似乎比同类骨肉所繁衍出来的人更使人感到真实。这些人正在酒吧里,或火锅店里,喝着烈酒指手画脚地对我们发号施令,或者在公家的小汽车里炫耀,以便引起我们足够的注目,或者在大街上萍水相逢,默然地擦肩而过。对于我们来说,这些人只不过是城市景观的一部分,而并不是重点,就像镶嵌在城市里的几只活物,也多了一些是非斗争,多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话题。通常,也是熟悉的大街上隐匿若见的景观。
  也许,我更为感到紧密相连的人,与我息息相关,大概是我从书本里读来的,或许是网络里的人,梦幻中的人,是我在油画作品中看到的或表现的,而不是现实中的人,不是血肉之躯。他们像屠夫水泥案板上的肉堆,虽然还像活物一样流着血,却已是死去的造物,是命运的肉排、肉片、肉丝、肉丁和一大锅骨头汤。   (四)游走的羔羊
  我知道,所有人都是这样麻木的感觉,所以我不会为之羞愧。人际之间尊重的缺乏,还有冷淡,形成一层隔膜,使他们互相残杀而无须内疚,无须对残杀有所反思和忏悔。这一切都源于这样的事实,人们从来没有关注过这样一个明明白白的浅显道理:每个人都有灵魂。
  在某些时日,莫名的风向我袭来,神秘之门便向我打开。我突然意识到,西门吊桥头横躺睡着的乞丐,或者在龙王石崖壁下乱唱歌曲的精神病,也都是一个个活着的人。是十分逍遥的人物,是一个更换了方式而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生命,无论曾经是否脆弱,现在是否依然坚强,也是一颗颗能够受到伤害的灵魂,这是确凿无疑的。但是,无庸置疑,他们都有一颗灵魂,一颗足以结束自己生命的灵魂。激情、美丽而忧伤。当然如此,对于我而言,对于所有还活着的人来说,他留下的一切,却是人们记忆中傻乎乎的微笑。邋遢。肮脏。还有下穿一件不合身的黑色皮茄克,早已破烂过时了。这就是一个人给我留下的一切,而这个人内心又是如此之深,以致有足以结束自己的勇气和行动,必竟没有其他理由足以使一个人能够这样做……然而,我因此就记住了他。不能忘怀。   (五)新 界
  太阳扬起轻盈而柔和的光,薄如蝉翼,泛出刺目而斑斓的色彩。美丽。绚烂。悲壮。——可能,他人并不存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我更加没有存在的理由,尽管活着不需要任何的理由,也不管这种理由是否正当。在这个冬天的早晨,我感觉到,太阳只是为我一个人而升起。太阳下面波光闪闪的涪江河流,尽管不在我的视野之内,也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涌动。让人们得以放眼江河的波光粼粼,放眼被群山围困的大山,还有被推倒了围墙的报恩寺广场,也是为我一个人而修建。新开的街道也是为我的行动打开的一条通道。村子背后,又葬入一个普普通通的骨灰盒,不就是在今天早晨吗?下葬时鸣放的鞭炮声还在山村的上空回响。今天的阳光明媚,不是为他而升起的。当然,太阳也不会是为妇产科哇哇叫的新生儿升起来的。然而,不管我自己愿不愿意,我也不得不想到:同样,太阳也不会是为我升起……   二、故园幽思录,还有一只进出于笼子的小鸟   (一)涪江源头,第一个县城的太阳
  太阳升高了。步步高升。虽然是慢腾腾地,但总算还是提升了起来。我看见,太阳从对岸北山公园顶上,龙角嘴尖,悄悄地冒出了圆圆的脑袋。
  寒冬。清晨。我伫立在龙安城西。其实,这是川西北山里的一个古镇,但是我们从小就习惯叫它龙安城。龙安城在“九环路”上,是涪江上游的第一个小县城。古代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龙安城是与“三”有缘的山城。三面环水:一条原本弯曲清澈的涪江河把它保护起来,北山是靠背;三面环山:交错包抄的三座大山形成天然的屏障;对岸的三面是田坝。古龙安城:“进城三里三,围城九里九”。在儿时的石阶上,我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莫名的困顿。沉思。眼目前,故乡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伴着机器和卡车轰隆隆的鸣声,变得浑浊的涪江水唱出悲伤的歌谣。河水经不起倍受嚣张的强权与利欲熏心交织的折腾,无可奈何,蜿蜒地流向远方。
  北山宽大肥厚的背影,随着太阳的升起,由暗变亮。地面的气温,也跟着上升。阳光透过巨大的乌烟瘴气,普照开去。白雾染上色彩。迷幻。瑰丽。投射下的万道霞光,形成恍惚的光斑,更像一块块皮癣。光集中洒落于龙安城,还零星地洒在田野上:枕头坪。汇口坝。东皋湾。也还有些许洒于大山:龙池北山。老团山。六重山。颇为耀眼。准确说,是眼花缭乱。但是,冬天里的太阳,毕竟只是冬日,有如一位憔悴的少妇,泛出失血而苍白的冷艳,而非红红的太阳当空照,自然并不灿烂。
  阳光照射在我的衣服上,在褶皱里投下一抹抹暗淡的阴影。光影晃动。光怪陆离。也像大山经脉的暗部。惊奇。微妙。顿时,让人眩晕。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漂荡。动摇不安。特别是中东地区的大震荡——美国,英国,恐怖分子,霸权参与。玩军火,搞战争,——城市,桥梁,工厂,商场,学校被轰炸摧毁。闹出很多无辜的人命。惨像。
  此时,我看见的太阳,就是一颗威力无比的原子弹。   (二)彼岸之间
  大概这根本就是一个悲剧的时代。是暴力冲刺、权利铺张和物欲横流的地域。
  我便生活于其中,生活在晃荡之中,却并不惊慌失措。大灾大难来临之前。我已经处于巨大而空洞的废墟之中:思绪穿透圆明园遗址,跨越到南京乱石凋零的明故宫里。想象化身于埋在地下的秦始皇兵马俑,还有被农民们一把大火烧得精光的阿房宫。我开始构筑自己小小的艺术庄园,怀抱新的些微希望。也无所谓有无。这是一种充满了艰难险阻的工作。
  现在,西门吊桥就摆在我面前,是现成的一座通向涪江彼岸的桥梁。山路弯弯。河岸曲折。为了抵达,我却变着法子,绕着弯子迂回前进。不管是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都注定必须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不是重复或修补自己。不是复制或篡改别人。也不是现实的套弄与艺术的克隆。大概只是一种现实,只是一种坚持,只是一种期许或守望。
  我感觉到,龙安城的大多数人,都以其平庸的方式在安详地生活。只不过,我就生活于碌碌无为之中,只在原始本能的低档吃喝玩乐与穿戴中尽情享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停地耗费时光。而这一回,愚蠢中的大智大慧却更使我惊讶,让我惶恐。显而易见,普通而单调的生活极其可怕,味同嚼蜡。
  有时,村里人冲着我的绘画作品:指手画脚,高谈阔论,手背在背后,头高高地扬起。其微笑传达着一种兴奋。神圣。伟大。庄重。和充实。当然,他们并没有装腔作势,也无任何理由如此。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确实感到快乐。也同样过得满足和舒心。尽管也只是茫然的愉快。
  我带着真正的惊骇,再一次观看龙安城的全景。放大多数人的生活图像,再细看。我几乎感到:恐惧。悲怆。或惊悸。我发现那些无此感觉的人(不敢说是麻木不仁),正好快乐地生活在自己的范畴中。生活在荣华富贵之中。并且,是最有权利这样享受的人。也许,贫寒艺术家想象的核心,就是这些错误的观念:“以为别人都像我们如此这般的感受,如此这般的思维和观念”。人的幸运在于,每一个人都依然是自己。只有天才被赋予操纵别人的能力,也有驾御自己的本领。   (三)超 度
  村头。街尾。寺庙。学校。办公室。一个小小的是非或故事,就如磁石把散乱的人群吸引拢来。我看见,掉在地上的棒棒糖,周围爬满了如饥似渴的蚂蚁,在慌乱地蠕动和奔走。拼命地咀嚼和吮吸。不停地大口吞噬。此时,他们比我寻思一个最具原创性的念头,比我阅读一本最好的书,比我欣赏一幅空灵的画,比我欣悦于一些漂亮而幽雅的女人或美梦,都具有更多的欢欣和娱乐。假如生活本质原来如此,那么真理就是:他们比我更容易更好更快地逃离单调。真理不属于任何人。他们并不比我缺少更多肤浅的真理。他们却拥有彻底无边的开心。
  在龙安山河里,那些聪明人把自己的生活简单化。使最小的故事都富有伟大而坚实的意义。能够小题大做。总是发现新鲜的东西。哪里有新奇,哪里就有司空见惯的厌倦。而后者总是毁灭了前者。真正的聪明人,都能够躺在沙发上欣赏整个世界悲壮而奇丽的景观。无须同任何人对话。无须了解任何阅读、学习的经典方法。仅仅需要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几种原始感官。还有一颗扭曲的灵魂。还有纯真的悲悯。奇迹就会产生。从天而降。
  或许,他们为了摆脱单调,必须使生存单纯化。必须使每一天都如此,平淡如杯水。不会觉察的最微小故事,才提供有欢娱的机会。我长久地困于教育工作中。困于PWLAZX的教学工作中。死板。教条。单调。毫无意义。耗费与之不相适宜的精力。也是愈来愈背离于艺术与艺术教育的原初意愿。这是枯燥乏味的,是简单的机械重复,或按照上级的意志做不得要领的事情。我像奴仆一样被使唤。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内心被压抑,被无端地蹂躏。我忍受专制权力随便地宰割,所得的民主自由和艺术空间微小得可怜。   (四)昨天,今天,明天
  幻象使我神不守舍。遥远的破碎残梦,在另一个时代的迎宾大道上,夹道相迎,举行种种浮华而喧闹的欢庆仪式。欢庆取得的绝对胜利。欢庆超然的洒脱。只是不同的景象,麻木的感觉。另一个不同的我,在背地里嘶嘶发笑。滑稽。愚蠢。猖狂。但是,凭心而论,我意识到——假如我真的得到了那些,就毫不例外地不再是我自己了。至少不是完整的我。
  我一直被这种单调的事务所包围。按部就班。烦琐透顶。——骑车。签到。坐班。开会。计划。总结。备课。教案。上课。讲解。说教。作业。监考。阅卷。开会。打杂。吃饭。起早贪黑——毫无诗意,也无韵味。回报微薄的收入:我既没物质,也缺精神。匮乏。苍白。两手空空如也。——每天都数着: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终于等到星期五。……星期日转瞬就过去了,又是星期一。星期二。……天天如此。年年如此。相同日子的乏味雷同,同样繁衍日子相同的乏味。灭绝的气息弥漫开去,衰亡的钟声也被撞响。我终于明白,自己只是一具空壳,只是行尸走肉。
  我不可一一区分:昨天。今天。明天。如此,使我得以开心地享乐于迷人时间的匆匆飞逝。还有眼前世间任意的瞬间蜕化。流通。质变。还有大街那端或高楼的办公室里,在电脑上翻打扑克麻将的喝彩声,还有源源送来的打情骂俏,传来阵阵爽口爽心爽肺的浪笑。在夜间,我被黑暗笼罩,感到无所事事的巨大自由。超脱。思绪飞扬。我真的三生有幸,获得余生岁月的无穷无尽。   (五)晃动的光线
  因为拥有虚无,我才能支配自己,才能任意地想象一切。一切根源于我?我无所顾忌地领取与我不相匹配的全部俸禄。
  假如我是某个人,隶属于某个区域,我就不可能进入作品的里面,直到背后,进入想象的神奇世界中。我的现实遏制了自由的发展。摆在眼前的现实决定了自由的毁灭。未灭的童心,不在清晨向城市敞开胸怀,而是夹杂在一片街市的光亮与暗影交汇之处。确切说,是不同光线强度的晃动之间。
  那些散漫凌乱的光,来自小城的残留物:西门。古城墙。城墙垛。城门洞。断壁残垣。几间歪斜的老房子。水泥街道。与超市的同堂对话。来自残存萦绕的明代钟声。来自报恩寺的“六绝”:转轮经藏。千手观音。斗拱。壁画。楠木。以及眉飞色舞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条蛟龙。来自参天古柏与林立华丽的洋楼两厢对比。不是源于它们物质外壳的载体,而是源于它们只是存在于那里。这是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六)花儿与果实
  此时,这里的黎明也并非是静悄悄的了。黎明前的黑暗,被一片灯火通明和机器的噪音撕破。南河堤坝边的花岗石栏杆的影子,也在水泥路面上狡黠地摇晃,光影如毒蛇吐出的信子,如猛兽拖着长长的尾巴。
  黎明似乎不是来自鸡鸣狗叫。早晨不是来自升起的太阳。而是来自龙安城本身散发出的露水。来自高楼与街道所爆发出的腐败霉烂的气味。还有一丝仅存的朝气,在苟延残喘。最主要的部分——还有一条绕城而过穿越全县的涪江河。水面上流动着雪包顶连同黄龙寺的气流。寒冷。潮湿。带有白马氐人飘起来的白羽毛,混合盘羊和山寨牦牛的味道。裹挟有金沙泥土、王朗原始黑森林和大熊猫腥味的气息。
  我感受到这些,就满怀希望了。感觉到成功并不遥远,就在眼前。在这一刻,发现希望和成就原来是一种纯粹潇洒的超脱。明天。春天。苗圃。花儿。果实。未来。希望。都是与诗情画意相链接的言辞。重叠于心灵中的情感记忆切片。如影相随。不过,如果我像观察绘画作品一样,近距离地对这座古老的小城做观察和判断。我将明白,一切希望所寄托的今天,就像其他的每一天。会彻底完蛋。投向朝霞的怀抱,还有慧根与智眼。于是我存在于朝霞里,可以看见自己一直寄予其中。希望早已不属于我,它属于另外一些人。他们为打发时光而逍遥生活。其简朴而直接的理想方式,片刻间令我恍然大悟。
  希望终究会无中生有。大山中的冬天,给我唯一的许诺——这一天在沿着固定不变的轨迹运行。在终结中,又成为第二天的开始。冬日的一粒阳光使我激动,却不能改变无动于衷的我。无法改变低沉而无可奈何的我。一如我来到这里,死守于此。我也将悄然离去,像青青的禾苗,在阳光和风中苍老枯黄。在新的感觉中高兴,却在思想的负担中悲伤。失落。衰弱。以至绝望。无论何时有什么新的东西诞生,人们都很容易关注它诞生的事实本身。还会联想到它将无可避免的演变和死亡。   (七)风卷残云
  现在。眼前。阳光下。龙安城的景象如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房屋和街道上有闪亮的东西:琉璃瓦。广告牌。霓虹灯。小轿车。金属。玻璃。瓷砖。油漆。的士。就像游移漂浮的鳞片。小巧的山城被镀上一层玄妙的光华。还镶嵌有神秘的色彩。漂亮。灿烂。虚假。也像美少妇的性感身体,在昙花一现之后,不乏遗留下腐朽和糜烂的创伤。
  大概如此,今天的龙安城才会更完整。更丰满。更妖娆。更神秘。也更真实迷人。正如,鲁迅先生所言:“糜烂之处,艳若桃李”。
  小县城在环山交错包围的怀抱之中,悠闲自在而错落有致。我感觉到,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往往隐藏着危险。潜藏有巨大的灾难。但是,目睹这一切,我真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居然,忘却了自己的存在。
  蓝天。白云。大地。山川。太阳。风云。乱石。枯藤。老树。小桥。渡船。农家。大豆。玉米。荞麦。油菜。花生。——还有:鸡鸣。狗叫。鸟语。花香。炊烟。平静。祥和。天空中起风了,风一个劲地往北吹。风起云涌。晓风卷起故乡的残云。
  或许,对这座小山城的居安思危,以及具有的忧患意识,其实,就是关于我自己兴衰的潜意识。是伴我一生的美丽而深沉的幽思。   (八)游子吟
  突然,我记起,后来一直再也没有见过的情景。——儿时所见的龙角嘴山巅上,东方破晓,动人的宏大景观。天空是那种提神醒目的鱼肚白。当时,太阳不是为我而升起。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小生命。面对一切,我一直是无所意识的。而太阳每天都得出来,全是新的。太阳是为所有的生命冉冉升起。
  当时,我看见,冬天寒冷清新的良辰美景。如梦似幻。到处都盖满皑皑白雪。老鹰上下翻飞,击打长空。人家房屋上冒出缕缕炊烟。雪地上忙碌行走的人群,牛羊和飞入树林的漂亮锦鸡。庭院里戏耍的小狗小猫和小朋友。结出冰串的小溪水,晶莹剔透,亮晶晶的,闪出宝石般的诱人光彩。摘一串冰晶,咀嚼在嘴里,凉爽爽,脆嘣嘣。于是,我充满了无忧无虑的快乐。
  今天,我也在冬天的早晨。先是快乐,更是记忆里的快乐,是超越于文学和视觉审美的快乐,却转瞬变得无比的疲惫。沮丧。忧伤。我内部的童心依在,却被困惑封冻。陷入缄默。我发现了曾经所见到的,心中隐藏的另一双审视的眼睛。
  我却看见了这样的事实:太阳暗淡。绿树沉闷。鲜花枯萎衰败在开放之前。婴儿胎死腹中。一片狼藉。还有晓风残月。是的,我曾经出生于此,却又被迫远离。飘荡。游走。奔波。今天,无论怎样新奇的景致向我铺展开来,在我全部的所见所闻面前,最初的视像都会使我转而成为一个局外的入侵者。或是一个确实奇怪的人。或是一个闯入进来的陌生客。顶多只能算作一个来去匆匆的客串。   (九)背 离
  其实,我只是随风飘零的风筝。一张不断线的纸风筝。对故园的恋情,就是我与这里相连的那一根长长的线。我却并未因此获得任何慰藉,也无任何的根基与寄托,也无来去自由的任何借口。一任随风飘摇。也如风吹雨打水上的浮萍,漂泊不定。以前,是我多次远离故乡。而今,当我再次回归,这里却已沧桑巨变。连同这里的父老乡亲们也似乎被完全置换。当然,置换的只是思想,动摇的是信念。不只物是人非,而是物与人皆非了。
  我早已看见了这一切。包括见过那些我从来没有看见的。从来无意看见。或并不想看见的一切。即便未来景观的无聊与悲伤,已经融入我的血液。即便我痛苦地明白这些。我还是不得不再一次怀有预知的枯燥乏味,把目光投向与我早已相逢的景观。
  此时,儿时贪玩的河床上,正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挖掘机。装载机。压路机。大卡车。抽水机。采金船。大型的机械装备,在昼夜忙碌不停。在疯狂地扫荡,肆无忌惮地挖掘地下埋藏的宝贝。那是老祖宗的遗物,是祖先们没有采挖出来的金子。真是黄灿灿夺目的金子。万能救世的黄金。河水改道,人为的验证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岸被一层层的剥离,现出她柔嫩的身体,如同剥开的香蕉,裸露出雪白的肌肤,性感十足,还散发出诱人醇厚的芳香。其实,河床已是体无完肤,暴露出筋骨。凸现出龙安城脆弱的血肉之躯。“形象工程”。“政绩工程”。——“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全都是官方编造的一纸戏文。在集权的区域,这些都是升官加爵的最好资本。地方财政债台高筑。本来就虚弱不堪的龙安城,如同有一群人在玩弄杀鸡取卵的把戏。狼狈为奸。权钱交易。糊弄。糟蹋。愚昧。幌子。好大喜功的形势逼迫,龙安城早已面目全非。旧城的改造,也就改造了人们,也改造了前人留下的古老故事。的确,龙安城已病入膏肓。
  终于,在今天的早晨,我发现了小山城的真相: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只是表皮的轰轰烈烈。完全是制造的浩大假象。在龙安山河里,这些自然并不亚于动荡的1976。也不亚于松平大地震。不过这些只是政治经济的变革。无论怎样,我的内心被震颤,被击穿了,流出猩红的血。   (十)寒夜的质感
  寒夜,充满了风云一样的质感。我爬上红木楼梯,依凭在顶层画室的铝合金窗口。透过厚厚的玻璃,有些许微弱的光线进来。欣悦于日月繁星,还有对岸闪烁在高楼里的灯。整个夜晚展现出:阴森。冷淡。粘稠。怪诞。狰狞。也是孤零零的。这座城池,终究也暴露出它的华而不实和虚伪。大概还有一盏哑然失笑的灯光,也显得很孤僻。潜藏着诡异。
  我看着整座小山城的千姿百态,唯有一种想法陡然涌上心头:任何看起来牢不可破的东西,都将腐朽。糜烂。如同美丽的花朵,随着岁月悄然枯萎,走向衰亡,都将消失得一干二净。也都不可能再见阳光倾洒于街市和乡村。不能相知相遇。不能感觉感知。不能深思熟虑。解不开,理还乱。陷入稠厚的迷团。而且,终将把我们彻底遗忘。就如对待废旧的一节电池。如使用过的一个破烂包装。或如一张遗弃的报纸。来对待天体的运行,日月同辉,及其整个昼夜的交替。任由黑白的对立与变更。偶尔,它们在生命的拼搏中不辞而别。
  我似乎看见——一个人姗姗走来。放下沉甸甸的包袱。脱掉华丽的外衣。接着,甩在涪江边。一丝不挂。跳入寒冷的河水。游了两圈。上岸。高昂起头。无言语。撒腿就跑。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屁股风烟。   (十一)鸟儿与笼子
  打开
  鸟笼的
  门
  让鸟飞
  走
  把自由
  还给
  鸟
  笼
  ——我便想起诗人飞马的《鸟笼》。
  即或是冬天将过,也不知春天还有多远。前天过了就是昨天,昨天过了就是今天。清早。迷雾笼罩。我刚起床,就看见太阳不听任于谁,又从北山龙角嘴顶上,——高高升起。   三、黄昏的呐喊,还有一个唯美的少女   (一)早上的大街
  雾纱旁落的时候,龙安城里的活物便重新诞生了。我也就开始融化,进而消失了。
  早上,心扉已经打开,东方已经破晓。大山里的天空像一双猛然睁开的睡眼,送走了黑夜,再一次迎来了白天。街上的汽车、三轮、商贩、学生、游客以及县城里武警中队的电声号角,各种小食店的锅、碗、瓢、盆的声响纷杂有别,又穿插混同在一起,如刚刚涌现出来一样。有一种透明的蓝色气息,悄悄地弥漫开去,如被新鲜的牛奶和玫瑰花露浴过了一般,甚至潜入水泥街道和倒土不洋的楼里,以及小城中上班族的步子里。在这些上班族中,最有特点的当数四大机关的一些官员,以及有权或有钱单位的一些大小官员,很多人腆着奶油肚皮,大趔大辙,鸭类般地在大街上行走,高昂起头,挺着胸口,目不斜视,懒散地跺着方步,格式化的做作动态,边走边拿着餐馆里带出的纸卷,在横抹着满口油水的嘴巴,抹完之后,将纸团随手抛弃在大街上。甚至,有人张扯着嘴巴,正剔着被烟草熏黑了的牙,剔掉后便呸-呸-呸地吐出来,也飞溅在大街上,仿佛吐出的不是赃物,而是神气,才有派头。牙签是竹制的。人群混杂在米粉、酒肉、小笼包子、刀削面、肥肠、豆浆、火锅、烧烤的气味中。山顶上的太阳是红得透亮的大火球,散发出一种热,潮湿而温润,似乎已经被刚才消散了的大雾所浸泡。街上有一丝山风,宛如少女的清爽,吹拂过去了,轻飘飘的。   (二)活 着
  我总是发现,无论龙安城的朝雾还是晚霞,无论是雾大还是雾小,它的苏醒肯定远比在马园村看龙角咀的日出更让人心动。一种重新焕发出来的强烈再生愿望,越往下看就会感觉越强烈。与田野渐入亮色的情形截然不同,这天空,这太阳,这花儿,这鸟儿,这梯田,这河流,这山泉,还有桉树的背影,树叶展开的过程,最初的墨绿和暗紫色,斑斑驳驳的。接下来,有亮光在疏枝密叶间流泻,一直到最后反射出如金子般闪耀灿烂的光。光在树叶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既让我兴奋,也让我心神不安。一切动人的光影变化叠印在水泥窗台上,投在古老的石壁墙头上,照着倾斜的瓦屋顶。乡村里的晨曦,总给我兴奋的美好感觉,而在小城里观看东方破晓或者日落西山,对于我来说既好又不好,因此,使我陷入深思和迷惘。如同所有的希望,有一种更大的希望从天降临,给我带来遥不可及的抽象超现实艺术的梦想。
  乡村里房舍、圈屋、树木、土地、路道的萧条破败,以及城市里虚假的商品包装,高高悬挂起来的巨大广告牌,制造出来的各种琳琅满目的废旧电子和工业产品,还有被丢弃的玩具,塑料袋,烟头,破鞋,烂货,都是垃圾箱堆的主要货物。混乱。垃圾。腐朽。粪土。散发出霉气冲天的刺鼻气味。日出与日落的交替,只不过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可变更,而小城中的早晨和黄昏则充满着海誓山盟的许诺,前者使我生存,后者使我充满精神。我总是相信,思想比生存更好,层次也更高,这是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也是人追求生活的档次和品位。尼采说,要永远的活力,而不要永远地活着。然而,余华的小说《活着》,却主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活着就是最大的成功。——好死不如奈活。对于我来说,当然是画出一些好画的愿望比什么都强烈,我只想画画,别的什么活路都不想干。我虚无的生活,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是享受,同时,也是我最大的不幸,它是我经过长期的锤炼,自然而然提取出来的宝贵的智性。   (三)龙安城的心脏
  灵透还是说不上,小巧却是龙安城的特色,孤独是它必然的处境和遭遇。毕竟已经被边沿化了,贫穷化了,冷落了,尽管龙州府曾经风光一时。传说,金碧辉煌的敕修报恩寺的缔造者就是王玺。这座楠木大院除规模小些,以及材料有些不同以外,报恩寺和北京紫荆城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叫它深山宫殿。报恩寺的栏杆是龙安本地开采的山片石,北京紫荆城的栏杆是汉白玉,一个浮华气派,一个土气质朴而已。据说王玺就是建造王宫,准备在此登上宝座自立为王,独霸一方,与朝廷平分秋色。那只是明代冷兵器的昭示,可能是交通信息闭塞造成的结果,更多的是一种误解。后来在寺庙中却供奉上了——“当今皇帝万万岁”的一块竖幅匾牌,它就是整个报恩寺的心脏,是龙安城的心脏,也是平武的心脏。但是,毕竟龙安城并不是全国的统治中心,虽然它是全国地理位置的正中心。实际上,皇帝才是中国人民的中心,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和为所欲为的欲望。到如今九环路也绕城而过,影像和语言,无线电话和网络也带走了这里的希奇,同时也带走了这里的无数丑闻。
  但是,无论怎样龙安城都逃不掉相对的贫困,也许贫穷的只是百姓,富裕的并不是勤劳的人们,而是一群贪官污吏,还有几个暴发户。“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点扶贫款,一点救济金,一点教育经费,一点财政收入,点点滴滴都被统揽起来,兑换成一辆辆豪华小轿车,一个个垃圾工程,以及一桌桌的厅宴酒席。轿车耀武扬威地进出于龙安城,而不是对老百姓的扶持,老百姓就得自谋生路。轿车名义上应该是办理公事,更多的却是用于私人游览观光,是勾兑各种私人关系的交通工具,是一种遮蔽丑陋的物件,也是显摆的道具。每周星期一至星期四,我都看见在县委、县府的车库里停靠着一排排崭新的轿车,轿车炫耀着一个县的富足和气派,而一到星期五下午、星期六和星期天,或者节假日,这些车子都碌碌徐徐地倾巢出动,一辆都难以剩下。这些车子自然是出去享受了,接受着各种各样应该与不应该的消耗,或许是政府的官员们忙,直到休息的时间都还在忙于加班吧。
  有多少次,我站立在黄昏中,看见自己的梦想获得物体的具体场景,获得具体的质感、色彩、轮廓、外形、体积和质量——今天上午,突然,有一辆从县革委开出的黑色小轿车冲撞了我,车子像喝醉了的酒疯子,猛地撞了我的腰。透过车窗的玻璃,我看见车子里有一位亮丽美女,她在冲着我甜蜜地微笑,满口皓齿,显露出媚态,我感觉到仿佛并不是被车子撞了,而是被青春撞了一下腰,不是撞而是亲吻。我变得异常激动,兴奋不已。可是车子和司机却也并不关心我,不看看我的伤势,或者赔礼道歉,车自个儿开走了。我开始感觉彻底地失落,接着就是疼痛,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美女,而是人们议论最多的龙安城的著名官妓M。我的疼痛就成倍地增加了。庆幸的是:我又一次在生死的交界处走了回来。   (四)飞龙干道
  飞龙干道,老百姓又叫久喜大道。叫法来自一个人,他是修建干道的县委书记的名字。是穿越于龙安城全城的主干道。一切的活动,一切的房屋,全城的人,都围绕着它转。其它的所有街道都只是它的脚爪,是它的经脉,是它的毛细血管。
  龙安城中布满了一排排参差不齐的房子和街道,水泥洋房与穿斗结构的木楼房子,形成新老交错的混杂景象。镶嵌在城中间的明代报恩寺,当然显得另类而被关注,也是被孤立起来了。有时,被关注就是被包围,就是被隔离,被孤立。大大小小的街道十分拥挤,没有空旷的场地。当然真正拥挤的只是房子和人的心,并不是挤满了繁华,而是挤满了动力和欲望。小城的心脏被装得满满的,也就没有开阔的心胸可言。飞龙干道,人民路,解放路,胜利路,红旗路,跃进路,东风路,报恩路,南街,西街,九环路,四大机关,八大局和开发商的高楼群芳,形成若即若离的轮廓和区域,线条也若隐若现。张扬。夸张。浮华。破落。虚假。从一大清早开始,这一切就被裹挟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中。太阳越来越明亮,慢慢地由红色变成金黄。早晨过后,微风轻拂,柔软的雾气才开始散开,如同轻纱帷幔被丝丝缕缕地一层层挑去,直到最后消失逸尽。在光线的作用下,飞龙干道街和两边商店的门面被清晰地暴露出来,生意又开始了,闹剧也开始重演。整个上午,龙安城的上空,仅仅在蓝天里残留下几片踌躇不定的浮游云朵,大街上还有几个买弄风情的性感女人与之遥相呼应,与之相匹配的还有一双双东瞧西看打望的眼睛。
  中午连同下午,我在慌乱中一下就度过了。时间正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午餐也是囫囵吞枣,根本来不急品尝它们的滋味,就已经被唾液包裹,直咽了下去。是黄昏时分了吗?此时就是黄昏。无风的黄昏。涪江河上游的黄昏。小山城的黄昏。我就站立在黄昏的风口中,站立在昼夜的交界处。我只是喜欢这种站立的姿态,以及若有所思的感觉。
  夕阳拖着缓慢的步子,还有长长的影子,向西,再向西,向西方以西的方向行走。后来,夕阳疲倦地爬在龙安城西边的佛爷山头,准备酣然大睡了。夕阳照在山坡和云朵上,形成悠长的影子,犹如瀑布,光线从山巅哗-哗-哗地倾泻而下。万道霞光齐唰唰地照射在涪江河面上,水面亮恍恍的,很刺眼,像镀了一层金,泛起黄灿灿的鳞光。鸟儿也不叫了,风儿也不吹动,往日河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周围异常地安静,死一样地沉静了下来。
  我倒是渐渐喜爱上了这一片宁静,夕阳下大山里的静谧,与充斥于上海、北京、香港,甚至是纽约、华盛顿、巴黎等繁华大都市的喧嚣嘈杂作出两相对比,与紧张忙乱形成反差。这种黄昏中的宁静更让人动心。龙安城的大街从东到西,就是从下向上连生三级,三段陡坡三段平路。飞龙干道水泥街,像一条灰色的长龙,龙头是西门上,龙尾是东皋湾,整个龙身扭了两下子就形成两个弯道。静躺着的护堤坝,漫长而孤独的涪江河岸线,都已经被挖掘黄金搅乱了。当我分担它们一份孤独与疲惫时,树木以逆光的照射方式渲染出神秘的气氛,来抚慰我遭受的创伤。我被送回久远以前,远离所处的当下。我乐于想象自己是一个当代人,在内心中感觉自己,洗刷革新自己。我不是曾经写下的诗情画意,而是超越于文本与艺术的实质。我认同实质,而并不认可事情的缘由和忽悠美学的本质。   (五)唯美的少女
  夜幕降临之前,我的生活就与小街市有相似之处,与之发生共鸣;又与小山村心照不宣,相互渗透融合进去了,但是心却是被紧紧地包裹而隔离开的。龙安山河的白天充满着毫无意义的喧闹,到了夜晚,这里缺乏同样毫无真实的意义。在白天,我什么都不是,同样,在夜晚,我也不是什么。只有黄昏到来时,我的魂魄才属于自己,才归依于我的躯体。在我与龙安城之间没有什么异同——除了它们是街道,是商场,他们在消费金钱的同时,也在消费精力,消费青春,消费权力,消费欲望,还可以消费亲情(“龙安山河竹根亲”),——龙安城的什么都可以拿来消费,就是不消费文化,也无从消费艺术。有句古话:“龙安城的大粪都可以变成钱。”然而,我有一颗人的心灵,而这一点较之于所有事物实质的时候,也可以说微不足道。人与物分享一个共同而抽象的命运:在生命之谜的凝团里,成为同样的毫无意义,而是苦苦等待重新编码的数字符号。
  昨天,柔和的傍晚,我就在龙安城中游荡。后来,与几位熟人相约到鑫龙小区门口的甜甜烧烤庄,喝露天啤酒。一行还有一位哥们儿,美女五个。酒喝得高,我突然想到,我们现在所坐的地方不就是王玺准备的后宫吗?三宫六院,佳丽上千。我不就被几位美女所包围,一同喝酒,漫无边际开心地聊天吗?我不正享受着土皇帝级别的待遇吗?在酒精的渗透和驱动下,我的目光在五个美女中间游移,又好像要做出什么选择。论长相,两个很一般,两个还算漂亮,最美的有一个。最后,我注视着那边的第三个少女雨,她是一道光,最耀眼的光,能穿透黄昏的光。雨一头染成棕色的头发,穿着粉红色的吊带装,紧身的蓝色牛仔短裙,露出修长的双腿。亭亭玉立。匀称。挺拔。整个身材胖瘦适度,再瘦一点则显单薄,再胖一点则显肥,健美而充满丰韵,身体成熟得快要迸裂炸开了。具有东方女子的身材,西方女子的修养和谈吐。那是绝佳的一位少女。柔媚。时尚。张驰有度。我从她会说话的眼睛开始关注,向下就是秀气的鼻子,回到亮丽的额头,再往下就是红润的脸蛋,棱角分明的嘴唇,一道圆弧线勾画出微尖的小下巴,整个五官的比例和搭配绝妙。我的眼光继续向下,扑捉那些绝美的色彩和线条。她的脖子长,露出白皙的胸脯,浑圆的双乳像一对香梨。饱满。坚挺。大小适度。胸前有明晰而跳动的一线乳沟,双乳各自露出上三分之一,恰到好处,多一点就色情,少一点又不够风采和韵味。腰身与各个部位的衔接自然,过度柔和。后臀微向上翘,弧线就向上延伸,消失于腰际,显示着她青春的力度。腹部圆润宽阔,潜藏着她激情的最大容量,预示了母性的跨度。我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如此,也无如今这样有足够的自信,——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认真地欣赏一位女子。毕加索说过,女人要么是圣母,要么就是妓女!有几时,我微闭双眼,任由自己暧昧地想象,走光了雨的内外衣裙,用眼光抚摩那种温润如玉的裸体,在纯粹审美和超越于审美的欲望交织中,是神圣与亵渎共存的那种欣赏。我感觉到雨满身如蛇妖的线条,灵活,流动,柔和,充满了轻盈的韵律与节奏。美妙绝伦。活力四射。被化解开的美学在雨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并且一同被铺展开来。   (六)血染的晚霞
  还有什么比这种景象更让人激动的呢?我和几个朋友相约,一起漫步在涪江河堤上的黄昏里。杨柳挂满了柳絮,絮花飘飞了出去,悠悠扬扬地。夕阳西下,倦鸟归。空气渐渐冷却,暮霭悄然降临,四处空前的安静。在灰蓝的涪江河和紫色的龙安城上空,我突然看到几抹云彩,血红如火光一样,天空也变成一片橘红。夕阳强烈的回光反照在山冈上,整个天空燃烧了起来,变得通红,河水也跟着被染红,变成猩红色流动的血液。朋友们走到很远的前面去了,有一对情侣也亲密地相拥着走了过去。河堤岸上只剩下我孤单单的一人。我站在那里先是发呆,片刻,我的思绪飞扬,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这不是挪威的画家爱德华 . 蒙克的粉笔画《呐喊》吗?我不知不觉地走进这幅画里了,也并不知道是我走进梦境里了,还是梦幻进入了我。我在兴奋中战栗起来,似乎感到全世界都在震撼。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和四肢都在痉挛,有一种蒸腾向上的感觉,整个人被提升了起来。我的前后是一条看不到头尾的公路,还有几座钢丝吊桥和水泥拱桥,这些景象先让我无比激动,接着又让我感到强烈地不安。再到后来,我的心可能是被击穿了,反倒变得出奇的平静。   (七)支离破碎
  龙安城的黄昏并无黑夜的沉重,也无白天亮丽炫目的轻浮。这样的黄昏穿越于我的焦躁不安,填补了我身体的所有缝隙,渗透在我灵魂的审美与反审美的同构中,并且随意进进出出。它融化于我,也挤压了我,终于把我搞得支离破碎了。
  龙安山河的黄昏,我对它产生了厌倦和更多的依恋。除了更加地厌倦和依恋,我肯定一无是处。   2006年5月写于俊子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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