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三岔路

　　 我童年的三岔路
　　我总是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
　　我一直在这样惊魂不定的梦里缠绕，那个梦依稀，悠长。那里有我童年来来回回奔跑着的土路，我从那个叫作棉桥的村庄出发，朝着北方那条土路一直溜儿地走着，大概三十分钟光景吧，就到了熊庄，那里居住着我的姨妈。
　　我耳边的风在呼呼吹着，记不清楚那时到底是炎炎烈日还是大雪纷飞。只知要赶紧去到姨妈家，寻到母亲的身影。我伸长头颅侧身绕过那条卧在小巷子里的黑狗，它正凶凶地啃着刚从堰里捕到的鸭子，嘴里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生怕谁去争抢它的食物。我焦急地站在巷子尽头，不敢轻易迈进一步。我已经被那条狗咬过一次了。
　　终于也没寻到母亲的影子。姨妈在身后叫着我的小名，我头也不回地朝着来路返回。我能感觉姨妈一样焦急冲我背影叫喊的神情，然而我却执着地走着，甚至没有答应一声。一个男孩在麦田里揪麦穗，黑黑的麦穗，上面长满了霉菌，那孩子将长满霉菌的麦穗填进口中，据说吃过可医肚子疼。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如在往日，我会毫不犹豫地跳进麦田，跟他比赛看谁揪得麦穗多。但我终究没有停下来。我在一个交岔路口停下来，有些犹豫，到底是回我的棉桥，还是拐过这条小路，去到两里来地舅舅所在的李老庄？我站在路口，想了几秒钟，便毫不迟疑地迈开双腿，朝着那个交岔道走去，母亲一定在舅舅家吧，不管怎样，这都是我那时每每寻找母亲的必经路线。喉咙有些发紧，甚至有泪水想要淌下来。将近李老庄的时候，我看见炊烟正袅袅地盘旋在的舅舅家房后的白杨树梢上，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跑了那么多的路，的确有些饿了！
　　已记不清这样来来回回究竟跑过多少这样的路了，更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能如愿以偿地看到母亲笑吟吟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我就是在这样的惊惶不定里，寻找母亲。她成为深埋在我心底的终日惶恐不安的魔症，最担心的就是某日某时一不小心她就会离我而去。每天清晨，忽地一下睁开眼睛看不见她的时候，心立时便被揪起，掏心掏肺般的痛。我顾不上脚下还没系好带子的鞋子，更顾不上抹一把眼屎巴巴的脸，便如丧家之犬般地朝着两个最近的村庄——姨妈所在的熊庄，和舅舅所在的李老庄飞奔。
　　记得那天舅妈看我大汗淋淋的样子，无限爱怜地说：你妈没在这里，她下地干活儿去了，吃过饭你回家去就能看到她……心扑通一声落了地。我明白，母亲不会抛下我一个人不管的，至少在她离去的时候，也要将我托付一个地方，比如将我放在熊庄的姨妈家，或是李老庄的舅舅家。
　　然而我终于没能逃脱预料中的灾难。
　　那天黄昏，母亲去堰塘边洗过我疯玩了一天沾满的一身泥浆，换好一身干净衣服后，她牵了我的小手，去熊庄的姨妈家。我在姨妈点燃着的煤油灯下玩扑克，玩厌了就顺手扯下堆在屋角的葱叶在烛火上烧烤，葱叶散发着异样的香味，姨妈说：玩火可是要尿床的哟！我呵呵地笑着，有些难为情，因那时总尿床，每夜都需母亲将我唤起才能幸免。母亲说：今晚可别尿姨妈的床啊！我忘记了那晚到底尿没尿姨妈的床，只知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在脸上时，母亲不见了——她终究还是不要我了。
　　那晚姨妈的村子破天荒放映了一场露天电影。我心事重重地被姨妈牵着小手，端端地坐在她跟前。我看不懂那银幕上吵杂的人声都说了些什么，大路旁好像起火了，红红的火光映照着路两旁高高的白杨，缀满叶子的枝条直直地举在空中。看着那高高的白杨，忽地一下想起，母亲此时可能就在舅舅家，李老庄的白杨通常就是这样高高举在空中的。我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就朝那个无数次被我用双脚丈量过的土路奔跑，我听见身后姨妈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叫声，还有因我而引起的乱轰轰的人群发出的不耐烦的叫骂……
　　李老庄成为我寻找母亲的第一个目标。有一天姨妈牵着我的手，将我送上了一个去李老庄拉豆饼的马车。马蹄得得地响着，敲着一颗兴奋异常的心。那个揪麦穗的孩子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揪那长满霉斑的黑黑的麦穗，我有些不屑一顾，朝他吹了一声不算尖利的口哨，他抬头望了望，然后依然若无其事地继续埋头——他感受不到我坐马车去舅舅家的心情，就像我一样感受不到他此刻揪麦穗的乐趣。
　　前面就是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交岔路，一条通向舅舅所在的李老庄，而另一条，就是我与母亲曾经相依为命的家的方向，我在睡梦中无数次呼唤过的绵桥。马车在疾驰，朝着舅舅所在的李老庄飞奔。激动的心忽然之间沉重起来，很想让车夫把车停下来，因为我看到了，就在家的方向，那个叫棉桥的村庄上空高高竖起的白杨。
　　
　　 [ 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1-9-10 08: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