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大林哥
2022-01-20抒情散文潇湘珍珠
大林哥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抽烟,边抽烟边咳嗽,话少。我不问他,他不开口,要他吃水果,不吃,要他剥点开心果,不剥。我看着瘦小且拘谨的大林哥,思想就走了神。一幅久远的画面,如我家墙上的大镜子一般,清淅的立在我的眼前——和现在的大林哥一样瘦小的……
大林哥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抽烟,边抽烟边咳嗽,话少。我不问他,他不开口,要他吃水果,不吃,要他剥点开心果,不剥。
我看着瘦小且拘谨的大林哥,思想就走了神。一幅久远的画面,如我家墙上的大镜子一般,清淅的立在我的眼前——和现在的大林哥一样瘦小的二大伯,细木桩似的坐在他家吃饭的条凳上、他家大门口的门墩子上,抽闷烟。烟是自制的山烟,烟筒是自制的长长的竹烟筒。咳嗽,吐了烟咳,烟筒还在嘴里也咳。白天大日头下,二大伯的脸色跟灶炕里的柴灰一样——二大伯有肺结核。
大林哥的脸色也不好看,在三十瓦的白炽灯下的光圈里,都没能显出一点亮色来。说起他的病,说起这次来株洲治疗,大林哥一脸的过意不去,说给我添麻烦了。大林哥得的是肾结石,来株洲某医院做微创手术,手术费不低,动一边要四千九,两边都动要九千八,他只带了八千块钱。我找了熟人,免掉了一千八。
和大林哥一起来的,是他的小儿子,特意从深圳赶回来,陪大林哥做手术。跟大林哥不同,他很随意,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翘着二郎腿,抖啊抖啊抖个不停。说起他在深圳打工的经历,口如悬河一般,滔滔不停。
正是大林哥年轻时候的样子。过年,我的两个在城里工作的哥哥回来,他们去高中的老师家里拜年,去他们的同学朋友家里走动,大林哥跟班似的跟上又跟下,不管在谁家里,他都是随便得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哥哥们回单位了,来信,大林哥放高音喇叭似地读给我阿爸阿妈听。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哥哥们要求我给他们写回信了,阿爸阿妈口述,大林哥在一边指点,我反应慢,大林哥用食指点我的脑门子,叫我蠢阿茂。
记得我五岁那年,屋场里的十几个细伢子细妹子在生产队里的那栋老仓库二楼的走廊里玩炸油的游戏,你推我、我搡你,竹杆子似的我第一个被挤出了队伍。被挤出队伍的我,双手向栏杆撑去。早就已经松动腐坏的栏杆受不往我那一撑,吱吱叫着往外倒。我吓傻了,根本不知道抓点什么来阻止自己的下掉。正在仓库前面晒谷坪里和生产队里几个干部说事的大林哥,听到小伙伴们的惊叫,急回头、转身、伸开双臂,大鸟一样地向着我下坠的方向冲来。我稳稳在落在大林哥粗壮有力的手上。虽然没有伤皮伤肉伤骨头,受吓不过,我还是哇哇大哭。
现在的大林哥,怕是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的时候,老半天都反应不过来了。瞧他人那个紧张、脸上表情那个木然、说话那个小心翼翼,心里真不是味,很想大声跟他说:大林哥,我是你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在我家里,你完全可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
大林哥的儿子说得口干,从茶几上拿起一厅饮料,揭开,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几大口就灌进了肚子里。看到儿子大大方方、轻松随意的样子,大林哥的脸上也慢慢地有了些表情,羡慕、骄傲、自得。大林哥是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了吧。
是哩,在生产队里出工的时候,大林哥可是一个好劳力。上高山背树子,一根大海碗口粗、十来米的杉树扛在他的肩上,就跟肩头上只是搁了一根烧火棍似的,比我现在空手逛街走得还轻松;下田扶犁、踩打谷机、挑一百多斤的谷子去公社送公粮,都不在话下。饭量大,一餐能吃三四碗米饭,胃口好,冷汤、剩饭、没洗的野果子都能往嘴里填,壮得跟牛似的,一年四季都不要吃药、不要看赤脚医生。又爱讲爱笑,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哈哈声一片……
是什么掐掉了大林哥如神仙一般自在快活的日子?是二伯妈的死。能干、主事的二伯妈过世后,生活的担子就落在了大林哥的肩上。二大伯有病,虽是正当壮年,他挣的工分,除了他自己的口粮,剩下的还不够他抓药。两个妹妹。大妹妹有点傻,只能帮着家里做些砍柴打猪草煮饭喂猪一类的活,队里是不让她出工的——她的口粮,得大林哥帮她挣。二妹妹自以为是块读书的料,二伯妈死后,不肯缀了公社中学那个学——她的口粮,也得大林哥帮她挣。一年一年,毒日头收走了大林哥脸上如日头一般明朗的笑,一根扁担,压了左肩压右肩,压驼了大林哥的背。大林哥给有点傻的大妹张罗婆家,给自以为读了两天书、就鼻孔朝天的二妹妹找对象,最后才轮到他自己。
堂嫂和二伯妈一样能干,却没有二伯妈心慈。心痛二大伯吃药吃掉的钱,容不得两个已经出嫁了的小姑子空手回娘家,白吃白住了,回去还要带东西。第一回,大林哥没镇得住,后来家里万事就堂嫂说了算。帮衬两个妹妹,还可以偷偷摸摸,给二大伯抓药,却没法藏没法掖,那两头难做人的日子,磨去了大林哥身上的最后一个棱角。
大林哥看儿女看得重。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是读了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如果他们争气考得上大学,大林哥一样会供他们读完大学的。女儿高中毕业在家里做了两年事,就急不可耐地找了婆家,嫁了就嫁了吧,生了孩子,自己不带,送回娘家带。堂嫂有时还发发牢骚,大林哥却是一句怨言都没有。值得安慰的,是儿子有孝心,在外面打工挣钱,挣了钱就往家里寄。
就像一架超负荷运转的机警,转啊转啊,终于转出自身的毛病来了。大林哥先是患上了和二大伯一样的咳病,去年又查出得了肾结石。说起肾结石的磨人,大林哥的脸上还残存了结石病发作时的痛相。
我有些责备似地说大林哥,为什么去年查出有病,拖到今年才来动手术。
大林哥扯了扯嘴角,有点无奈、有点苦涩地说,凑不齐那么多钱哩,今年要不是儿子换了一家工厂,工钱比原来多了,怕是要等到明年,才攒得齐手续费哩。
我还想既来大林哥来了,就劝他去市一医院检查一下他的老肺,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大林哥很疲劳、很困的样子,说想睡觉了。墙上的挂钟,刚指向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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