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老人缘

　　燥热的午后，巷口小店前落满尘土的象棋桌上，女店员把头埋在曲抱的双臂里，沉沉睡着了。

　　小店对面大厦阴凉处的台阶上，穿了黄马夹的清洁工，低着头，双手捧着困乏的脸，没精打采的仿佛也睡去了。

　　路边小推车上，绿油油的一车西瓜，在呕热的天气里一个紧挨一个，懒洋洋的支撑着圆滚滚的身体，也仿佛闭了眼睡了许久。买瓜的老汉坐在车子旁马路边的阴凉处也打着盹。

　　街道比平时显得安静，一切都困顿的仿佛被催眠了。

　　唯有我刚睡够，敲醒了几个熟透的大西瓜，喊一声买瓜的老汉。在称杆和称盘清脆的碰撞声里，小街才仿佛慢慢苏醒。棋桌上的女店员抬起困顿的眼睛，侧脸看看敞开门的店铺；清洁工抬起头望望远处的街道；车子里的西瓜发出微微的“蹦蹦”声，高温的天气让他们又成熟一些。

　　拎了西瓜，敲开一家紧闭的门。那扇门里有两个永不睡午觉的老人。他们告诉我：中午睡了晚上睡不着。于是，中午到下午，他们轮流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到处走动。

　　记得第一次敲这扇门，门上挂着钥匙。拔下钥匙才去敲门。开门的是张举鹏老人的爱人，比张老大一岁的85岁高龄的老太太。她惊奇的看着我手里的钥匙和身上的衣服，她当我是片警，赶紧把我让进屋里。

　　整个下午，我没有挪动我坐过的位置，我和她一见如故，促膝长谈，她不停的说关于她的故事，我感兴趣的注视着她的眼睛静静的听。

　　她脸上的皮肤很松弛，额头到下巴密密的横着一层层的皱纹，满脸的皮肤象被折叠过的纸页，不平展。唯有齐耳银色的剪发，柔顺而致密的梳理的很整齐，一根根泛着银色的光泽。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的脸，我们的目光时常交织在一起。她的眼睛依旧清澈，没有因上了年纪而变的混沌。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很清晰，只是地方口音很重，我需要努力认真分析了听才能听得懂。

　　这样我听她说话时，便用了全身心的精神去听，感觉只有这样才能够做到最好最深的敬畏。她说给我很多，我的思维一直跟着她的话想象。我想到建国后，甘肃省第一任省长邓宝山将军的第一任秘书张举鹏老人和他的爱人－－我眼前的刘容老人，曾经历过的不同寻常的过去，这些过去在我脑海里仿佛一些黑白旧电影的片段，我只有通过幻想才能感受到一些它们存在过的痕迹。 　　今天，敲门时开门的依旧是刘容老人。来过张老家几次，唯独这次是她一个人。张老生病住院一个多月，从一个医院转到另一个医院。上次去中医院看望时，刘容老人一见面就拉着我的手亲热的说话，我们象久别的知己，仿佛有说不完的事，她清楚的思路让我更深刻的理解病痛对老人们的身体带来的不一样的痛苦。

　　保姆告诉我，刘容老人自张老病后就禁食好几天不吃饭。我关切的眼神着急的看着她，她却笑笑说：“一点都不想吃，一点都不知道饿。”我知道她信佛，但我却不相信没有五谷支撑的血肉身躯能与神圣的精神力量抗衡到底。 　　中午，我从街上买些可口的饭菜，劝了好久，盯着刘容老人吃了一些，才安心的回家。空闲的时候，总是想起她瘦弱的佝偻了背的身影，于是在这样一个困顿的午后我又敲开了她家的门。

　　她开了门，边笑边问我热不热、渴不渴，还絮叨的埋怨我又买东西。当我看她时，却感觉她比上次老了，又瘦了。这次我们依旧象亲密的朋友一样聊了很多。聊到知心的时候，她却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她说张老对她很传统，一直还保持着旧社会的方式。走在路上或在楼下散步，每次都是一前一后，相隔距离很远，从来没有肩并肩走在一起过。

　　说这些时，正当她翻开一本老年书画册给我看，翻到的那一页，正是张老的字和她的画在同一个版面上的图片。也许只有在这幅图册上，她才和张老真正的平等了一回，而这画的永久又表示了他们永远在一起的永久。尽管如此，她还是遗憾的有些想不通，在新社会里，为何张老总不愿在大庭广众下并肩和她同行。

　　听到这些话，让我有很多感想。我想她的遗患是中国太多女人的遗憾吧。她们浪漫的内心一辈子都在渴望自己的丈夫能在街上、在大庭广众之下，拉一拉自己的手。和自己象亲密生活的战友一样并肩走在升起的朝霞里和落下的夕阳里。而那些旧时男尊女卑的流毒，却使很多男人，没有勇气向自己风雨同舟的女人伸出她们等待已久的手。

　　这个炎热的下午，刘容老人还拿出她的画和年轻时做的绣花枕套给我看，那枕套是用手一针一线缝出的鸳鸯戏水图、松鹤鸣鹿图、冬梅印雪图。

　　当我们的手抚摸那些细腻、滑爽的丝线图案时，那一刻我们象没有年龄界限的闺中密友，耳鬓厮磨的并肩坐在一起品味生活中的蜜糖。而那些精致的枕套，我赞叹了，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描述它们的精美。

　　就这样，一个下午匆匆过去。临走时，刘容老人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我走。我起身要离去，她又一边硬拉我去她的卧室，一边说：“来，给你个好东西”。

　　卧室的写字台上有一张她去西宁时与塔尔寺活佛的一张合影。我十一岁也去过塔尔寺，看到这照片倍感亲切。照片里银发苍苍的她有和活佛一样的精神气质。

　　在我看照片的时，她从衣服夹层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靠床的大衣柜，她从大衣柜里取出一个用金铝丝封了口的精致小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个金元宝。她从里面掏出四个给我，她说：“这是巧克力，给你的孩子吃。”我连忙接过老人给我的礼物。我觉得它是有象征意义的祝福！

　　临出门，许容老人说，过两天画一幅画送我。我很认真坚定的对她说：“你身体不好，别再画了。只要能和你说说话，听听你讲的那些故事，我就好高兴。”

　　我怕她送，匆匆下楼，她却还是下了两阶台阶，瘦弱矮小的身子从楼梯栏杆上伸出来一些，急忙盯瞩我说：“有空来，我等你……”
　　空阔的楼道里留下我的一串脚步声，耳边是她最后叮嘱的话语。这让我在刚刚离开的瞬间，又盼望着下一次的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