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金黄明亮的麦子——给梵高
2022-01-20叙事散文马俊子
天气渐渐热了。布谷鸟和黄鹂鸣叫得慌。夏日的风,不时裹挟着热浪和麦香袭来,在空气里弥漫。东南风吹过,热浪一阵接一阵,太阳下的麦子,一遍遍地更黄。雨后,湛蓝色的晴空万里无云,被彻底浣洗得更纯粹,是晶莹剔透的宝石蓝。烈日当空照,阳光像碎银洒满地,……
天气渐渐热了。布谷鸟和黄鹂鸣叫得慌。夏日的风,不时裹挟着热浪和麦香袭来,在空气里弥漫。东南风吹过,热浪一阵接一阵,太阳下的麦子,一遍遍地更黄。雨后,湛蓝色的晴空万里无云,被彻底浣洗得更纯粹,是晶莹剔透的宝石蓝。烈日当空照,阳光像碎银洒满地,树叶绿得发亮,景象一片明朗。整个色彩单纯而绚丽辉煌。
这样的晴空,显得奇怪而高远,也很孤寂。沁入肺腑的气息里,似乎也隐藏着痛苦和危险。
在川西北的家乡,我漫步于麦地中,满目的蓝色、绿色顷刻变成明亮的金黄,心潮澎湃。麦田里,成熟的麦子随风摇摆,地上零散的影子在晃动,麦浪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终于,我的目光消失在波涛汹涌连绵不断的麦海和广阔无边的天宇之间。
我感到自己恍惚迷离,虚脱而苍白,空洞得没有任何语言。仿佛我正置身于阿尔的原野。
忽然,我眼前的惬意转为惆怅,先前的清新热烈也变得躁动,惊悸不安。微闭双眸,我不由得想起麦田上的梵高,——一个满地奔跑的艺术家,失却了理性,歇斯底里地疯狂作画。我的身心装得满满的,不觉陷入深而冷静的沉思。
现代艺术的卓越奠基人之一:梵高的地位早已确立,虽然是在他自杀身亡后的追认。梵高已挤身于世界最伟大艺术家的行列,其身世被演义成多种传奇的版本,作品也被涂上神秘色彩。前不久,我就写过文本《梵高——永远燃烧的火焰》。而今,我看梵高更像土地里的麦子。
人是软弱不堪的,如随风摇摆的麦子。人有思想,便在宇宙中傲然挺立,却比宇宙更有精神。梵高就有看似笨拙,却颇有诗意的比喻——把自己比作麦子。人不是动物,而是植物,是麦子。《福音书》里,耶稣教诲他的门徒:“吝惜生命的,必将失去生命;抛弃生命的,反而得到生命。”正如一颗麦粒,只有撒播到泥土中,才会焕发出生命;假如把它束之高阁,其生命将失去光华。把此教诲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不是别人,而是梵高。梵高的灵感来自于最平常的麦粒和土地。“在生活的另一面,我们看出痛苦存在的理由。眼前,这痛苦如此弥漫,布满整个视野,以至酿成绝望的洪水猛兽。然而至于此,至于痛苦本身,我们知之甚少。我们最好去看麦田,即便是画中的麦田也行。”梵高认为自己是麦子,有麦粒一样的生机,由此产生出自然而然的生命。
人的生命即命运,是麦粒所展开的蓬勃生机,是至善至美的繁复过程。正如梵高不可救药的人生。
我觉得,梵高的命运并非华丽的篇章,而是苦难的历程。麦粒被播撒到土地里,混着泥土的芳香,就是被埋没,被幽闭,与世俗隔离。在孤寂而暗无天日的处境中,种子不断地内聚和异化,是回归本身,也是再度自我完善的漫长苦旅。梵高的奋斗史,就是自我实现与超越,是麦子生长成熟的过程。这不啻是苦役:它被驱使,走向既定的目标,却有巨大的阻力使之无法迅速抵达。没有任何目标比无限远方的旗帜更遥远,因此,梵高把人的命运比为祈祷和行走。“像走路:你望见道路尽头教堂的尖顶,以为就要到了,但由于地面起伏不平,这时你面前又出现原先没有看见的路。”麦粒还原其本身,无论昼夜,都像人虔诚地祷告。梵高的生活困苦曲折,是在苦海无边之中艰难的航行。梵高不知道,我也不知晓:潮水会不会上涨,以至没过眼睛与头顶,甚至涨得更高。但是,梵高压抑的情感需要宣泄,要放热发光,要生根发芽,继而开花结果。梵高决然离开了故园,徒步远行。
梵高对绘画有深而广阔的悟性。有非凡的开悟力——敏锐的感觉和丰富的想象,性格坚强无比。深入事物的内核后,梵高又使自身超越梦幻与现实。他不在乎肉眼所见的物象表面,而是用心灵感应,主观激烈地表达。物质贫乏,肉体痛苦与灵魂绞痛,促使他克服困苦,却从未使他气馁。梵高放纵自己的天性时,痛苦升华了,不屈不饶的精神更顽强。以折磨自身的肌体组织而展现其非凡的才华,同时,也造就了他的热烈与浪漫,成为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人。
我感到,梵高的命运也是充满欢愉的,是苦中寻乐。麦子在时时刻刻地成长,是内能的释放和舒展,是在接近遥远的目标,尽管相当缓慢,难以察觉。梵高的生活越是往前,越难突破,也就越艰难。但是,在逆境中,内心深处的潜质才得以焕发,就像祈祷者心中的信仰,有激越和豪迈在悄然滋生。当然,这些无论是出于自我,还是出自事物本身,都使神经立刻变得强烈紧张,心灵十分震撼。冲动爆发出来,产生出一阵阵猛烈而使人颤抖的痛苦,给人一种焦灼不安和大有裨益的快感。此深度的快乐是苦难命运过程本身所给予的,并非目标所为。梵高内心郁积的忧郁却充满了动力——“永远悲伤,又永远快乐。”梵高的痛苦也不是无所依托的,而是生命轮回的体验,是临产前撕裂的阵痛。与疼痛相伴的是,淤血涂画出一幅幅光彩照人的杰作。泰戈尔:“炽烈的火焰对自己说,这是我的死亡,也是我的花朵。”
的确,梵高对麦子有一种纠集不清的情结。
这里,我要提到一幅版画:《穿过麦田的葬礼队伍》。当年事稍长,梵高的艺术直觉就从蒙昧浑沌中逐渐萌芽成形,这件作品就融入他的感知和审美意识的血液,铭刻进他的骨子。他父亲的书房里,有画家范德•马丁的铜版画,阴森而强烈,漫漫地引起梵高的格外关注。那是除母亲的业余绘画外,梵高最早接触的专业作品。那是怎样的一幅画?画面阴沉沉的调子,是尼德兰低地特有的景观。布满画面前景的彤云横陈天际,在地平线附近留下一带耀眼的天光,使地平线那边的村舍、教堂和树木等,构成一排参差不齐的剪影。教堂的塔楼纵贯于一线光亮,其尖顶和十字架没入昏黑的彤云。十字架上方的苍天,现出凄清紧张的另一片天光。是惨淡的黄昏,是怪异的午后,也许是巨大的雷鸣闪电来临之前,或许是一场狂风暴雨刚刚洗劫了大地——横贯近景的大片麦田,横七竖八,狼籍一片,似乎已惨遭蹂躏。前景的麦田已被刈割。画面右边,一位难以分辨的模糊人物,手挽一柄大镰刀,满含死神姿态,向左而立,低头哀悼致意。一列企鹅般的送葬队伍正缓缓穿过麦田,向地平线方向的教堂走去。我看到清一色黑的斗篷和戴礼帽的背影,悲哀和伤感,也有几分恐惧和无奈。他们似乎都低垂头颅,前倾身子,拖着沉重的步子。教堂里,晚钟——当——当——当——地敲响,神秘的诱惑,呼应形象含糊而身份暧昧的收割者,呼应他臂膀中可怕的大镰刀。麦田中,凄风潇潇,仿佛是向生者召唤,也为死者祈祷。
北布拉班特黝黑土地上的麦田,滋养生命的土地。被教堂守护着的麦田,在村舍一旁无尽地延伸。用麦芒点燃阳光,被暴风雨肆意践踏,或被死神刈割。多年后,梵高仍能清楚地回忆起这幅画中阴霾、空旷而惨淡的景象,乃至细节。当然,其中投射了他幼小的易于伤害的心灵。后来,梵高走向社会生活,无论在一帆风顺、遭遇挫折或处于困惑迷惘之中,他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挂上复制的《穿过麦田的葬礼队伍》。这幅画及其作者在艺术史上,虽然名不见经传,然而在梵高的书信中,范德•马丁却是与他所仰慕钟爱的艺术家们同堂供奉。这些包括闻名古今的大艺术家:伦勃朗、德拉克洛瓦、雷斯达尔、米勒、柯罗、杜比尼、伊斯拉埃尔斯、马里斯和博斯布姆等。
再往后,梵高的作品中,麦田里的收割者、播种者的形象再三出现。当初,无论幼小的梵高是否意识到,——在他的心灵深处,生活与现实,绘画世界中的麦田、人、乌鸦、生死、墓地、墓碑、死神、教堂和上帝等等,已经糅合在一起,且渗透开去,化为不可磨灭的潜意识。而大片的麦田、教堂的尖顶剪影就与墓地相伴,同在一片天地之间。常常,那满头红发的孩子就独自逗留在教堂或墓地里。初开的岁月,午后寂静的灼人阳光,热风混着湿润的北布拉班特黑色泥土和麦香气息扑面吹来,带着等待刈割的成熟。那些高高的柏树,火舌般的,只剩下丛丛升腾的绿叶和枝条,在寂然的阳光中或泛白的天光里,无声地簌簌发抖。那时,小小的墓碑上镌刻的文字,草叶丛中的小小阴凉,一定会比平时更为神秘。在《穿过麦田的葬礼队伍》中,景象重叠于明亮与阴森森的感觉,——宛如雨过天晴,彤云横陈,天光耀眼;恍惚间,送葬队从冥冥中由远及近,来而复去,穿过被蹂躏和刈割的麦田,朝着教堂在天光前的剪影走去。
我仿佛看到:梵高拿着画架,背着油画箱,光着头走过阿尔的大街;他几乎疯狂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女人而含有贪婪的神情;他身穿破烂不堪的亚麻布上衣,凌乱的红色胡子,总是脏兮兮的脸。为了忘掉烦恼和悲伤,梵高躺在沙地上,正在画一棵古老的枯树。他叼着烟斗,双眸凝望着湛蓝色的天空,眺望着远方的麦田、柏树、沼泽、草地、村道、墓地和教堂。梵高笔下那熠熠发光的麦垛与苍穹,搅拌着金色镣铐似的星空,播种者所留下的灿烂辉煌,以及层层叠叠的麦浪,——一百多年来,都恩泽于我们。
这些早已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静物、风景和人物,也不是我们肉眼所见的物象,而是凄艳、明丽而悲戚的生命。
梵高非常热爱土地,大地是孕育生命的场所。他给泰奥的信:“如果要生长,必须埋到土地里去。我告诉你,将你种到德朗特的土地里去,你将于此发芽,别在人行道上枯萎了。你将会对我说,有在城市中生长的草木,但你是麦子,你的位置是在麦田里,而不是在巴黎的大街上。”梵高如同土行孙,离不开他所依靠的土地,离开了土地他就失却威力。
麦子在常人眼中是静止不动的,而在神经质状态的梵高心目中,它却是别开生面和惊心动魄的。梵高敏锐地感受到,强烈的生命在蠕动,动与静张驰有度。从静谧的星空到凝然不动的大地都潜藏着能量,他的目光所及都是静态的运动。
梵高有宗教的魔力,效法基督,向大自然学习,具有庄稼那样的耐性和忍受力。于是,他想成为麦子,世界是他的麦田。麦粒被播撒到土地中,就是被流放、闭关或炼狱。麦子与人不同,没有家园,或者播种地就是故园。麦子在此地安身立命,原地不动,夜以继日地进行缓慢而剧烈的内外在运动,——在渴望和忍耐中修炼,悄然地深呼吸。
当然,我知道梵高毕竟不是麦子。而是他具有麦子对于生命的炽情,有他的感悟和精神,以及表达灵感的笔毫。至于是表现于画布,还是记录于纸媒,倒是次要。正如,称之为画家、作家,还是艺术家、思想家,都已无关紧要。
再看,梵高的画里并无幽灵,而是非常美丽明亮的,也暗含了金黄色的忧伤。他的命运亦复如此。今天,看梵高整个的一生、画作和书信,回顾他的生命历程。他的生命自发、原始和古朴。我要说,这位长满红发的梵高应该归属植物,属于信奉大地、崇拜火焰与太阳图腾的种族。
是的,梵高的艺术就在麦田里。他的最后一幅画就是——《麦田上的鸦群》,闪耀着金色灿烂而遥远孤寂的光芒。金黄色的麦田上空,巨大的烈日燃烧后,变得虚无,破碎成黑色残片;天边汇聚一群乌鸦,由远及近地飞来,仿佛是冲击过来的征兆,暗示了一个即将瓦解崩溃和绝望透顶的世界。给生活减压的艺术,实际上并没给艺术自身减轻任何负担,它同生活本身一样无比艰辛。终于,梵高选择了抛弃生命,而重新寻找超脱,就像把麦粒播种到泥土中。他点燃了自己,照亮了别人。——他让自己的身体回归大地,灵魂得到升华,艺术流芳千古。或许,终点也是起点。梵高来源于泥土,又回归麦地,这正呼应了《穿过麦田的葬礼队伍》。
梵高——有阳光而无雨露的土地里的麦子,是金黄透亮的麦子,是荷兰人在阿尔疯狂生长的麦子。
湛蓝深邃的苍天,万分清纯。阳光依然灿烂。布谷鸟和黄鹂还在叫。麦田生长出使我惊恐不安的景象。我的脑中忽然闪出一幅画:在一片翻滚的麦海中,孤单的梵高在拼命地奔跑。
(附有梵高油画作品的7张精美图片——《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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