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哀我母

　　七月十六日，清早。我被一串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一跃而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书房。
果然是公寓周老板打来的电话。“钟大姐，你妈妈昨天晚上喊的声音都变了，你赶快赶过来。”
　　我慌了。刷牙、洗脸、收拾东西，做完一件事，愣半天神，才想起接下去该做什么事。打的，拼的，再打的，八点四十五分，我赶到了公寓。离周老板打电话的时间，刚好两个小时。
　　公寓把妈妈换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上个月死了一个老人的房间。我把不满、不祥写在了脸上。周老板解释说，是别的老人有意见，那间房子靠边上，影响小些。
　　瘦得不能再瘦的母亲，孤伶伶地晕晕然地睡在床上。“阿妈”“阿妈”。我一连喊了几声，声音里含着害怕和恐慌。“你哪个？”母亲认不出我。相隔四天而已，这四天，母亲该是怎样痛苦地等待盼望煎熬。
　　我一声一声的呼唤、哭喊，把母亲已经模糊散泛的意识，又喊回来了。“茂崽，是我的茂崽来了。”母亲的声音很弱，眼神好像也不对，手指没有了任何颜色、像纸一样白。
　　大哥和二哥都打来了电话。我跑到走廊里跟两个哥哥通话。“周老板和贺姐都说，妈妈就这两天的事了。”
　　母亲好像没有听到我跟两个哥哥通电话，一句话都没有问。也不大喊哪里痛了，间隔哼几声，声音也只在嘴边转。干呕却比早几天频繁厉害了。无知愚蠢的我，以为是和平常打嗝一样，气睹在心里，每次都用手轻轻往下扫。叫我惊慌的，是母亲不要我时刻帮她揉。“茂崽，你累了，歇下子气。”上个星期，母亲是不会管我累不累的。我离开几分钟，上厕所，去厨房有事，母亲都会大声喊痛、大声喊我。
　　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酸奶，问母亲。“阿妈，喝酸奶好不好？我昨晚特意去超市买的”上个星期，母亲喊要喝酸奶，我跑遍了附近的几家超市，都没有酸奶卖。只好买了果冻。——学校放假了，学生都回家了，超市不进酸奶。把吸管的一头插进杯子里，另一头轻轻地放进母亲的嘴里。母亲喝得很好，没像上个星期喂她吃饭一样，吃几口就不肯吃，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我松了一口气，以为是好现像，开心地问母亲还想吃点别的什么。母亲说想吃小香蕉。
　　跟贺姐说出去买东西。跑了几家超市、几家水果摊，别说小香蕉，连好一点的大香蕉都没有。转来转去，最后买了几个苹果、一排爽歪歪、一杯八宝粥。
　　亲喝了两口八宝粥就摇头不喝了。我不解，问母亲。“阿妈，你不是喜欢喝八宝粥的吗？”母亲弱弱地回我，“不想吃，反胃。”“那就喝爽歪歪好吗？”母亲点头。
　　吃中饭了，贺姐端来一碗煮得很烂的稀饭。母亲喝了一调羹，就摇头不喝了。我发急。“阿妈，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呢”“阿妈，你要吃东西才会好起来啊”“阿妈，你好了，能自己走路了，我就接你去我家住”。
　　贺姐很同情地看着我，对我摇头。周老板进来坐了一会，也是一脸的同情。“你两个哥哥什么时候到？看钟妈妈现在这个样子，怕就是今天明天的事了。”
　　我再一次慌了。给我老公发了两个字的短信。“我怕”。我老公回了我八个字。“我和姗姗晚上过来”。当时，我老公还在茶陵。
　　晚上八点五十，我老公和我女儿赶到了。是我老公的两个哥哥，亲自开车送他们来的。我老公一看我母亲的样子，就很着急地问我两个哥哥什么时候到。大伯子和二伯子也是一脸的沉重。
　　送走大伯子他们，母亲的房里就剩下我们一家三口。我老公要我和我女儿两个人轮着来，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他就陪通宵。我要我女儿先去睡。我女儿则说我辛苦一天了，要我先去休息。
　　刚在隔壁的房间躺下，就听我女儿喊我。“妈妈，快来。外婆拉大便了。”
　　我奇怪，母亲都好几天没解大便了，白天我还一直担心妈妈老不解小便，会不会又尿潴溜，怎么我女儿来了不到一个小时，母亲就解大便了？没有细想是为什么？只想着女儿到底还是个孩子，擦屁股洗屁股的事，还是我来做好些，就要女儿先去睡。擦了，洗了。过几分钟，十几分钟，又拉了。再擦，再洗。反反复复六七回。我精疲力竭地坐在母亲的床头，用手轻轻地去摸母亲的脸。“阿妈，你不讲卫生哦。”
　　三点左右的时候，我实在有点撑不住了，看母亲又好像睡着了的样子，就去隔壁躺一下。没两分钟，就听到母亲喊我。女儿也听到了，醒了。要我别起来，她去。我不放心，就把我老公喊过来休息，我和我女儿一起守。
　　似乎，母亲清醒了一些，一次次谎报便情。“好臭！我又拉了。”弄得我和我女儿一次次府下身去、掀开布毯、退下母亲的裤子，去察看母亲的屁股。
　　六点，我去母亲原来睡的房间拿东西，看贺姐醒了，就跟她说了我母亲解了六七回大便的事。贺姐说了三个字“散关了”。我听明白了，内心却拒绝明白。
　　七点半，贺姐端来一碗米汤样的稀饭。“钟妈妈，喝点稀饭”。我母亲摇头。我示意我女儿去做我母亲的工作。“外婆，你听话，喝点稀饭。”我母亲还是摇头。我拿来爽歪歪，问母亲喝爽歪歪好不好？母亲依就是摇头。我求援似的去看贺姐以及房间里任何一个人。“快！快把她家亲戚送的那粒几百块钱的能保命的药拿来！”说话的是在贺姐之前照顾我母亲的赵姐。
　　是一粒安宫牛黄丸，装在一个红色的锦合里。丸子有我的拇指大。我老公用一把小刀把药丸划开成四小份。我拿了一块塞进母亲的嘴里，然后用棉签沾水去润湿母亲的嘴。母亲连棉签沾的那点水都抗拒，不停地干呕。我急得声音都变了。“阿妈，你别把药吐出来，大哥大嫂已经在高铁上了。”“阿妈，你一定把药含着，二哥就上飞机了。”
　　赵姐要我再放半片安宫丸放我母亲嘴里，我照做了；贺姐拿来一瓶救心丸，倒了几粒塞进我母亲的嘴里；又记得有人跟我说红参白参蒸水喝可以吊气，要女儿赶紧去药店买参。能试的办法都试遍了，效果却不明显。十一点左右，母亲又开始拉大便。我已经麻木了，不知道慌了，只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把母亲屁眼里流出来的黑物清洗掉。
　　我老公拿出手机给我两个哥哥打电话。大哥的手机通了，说刚过韶关。二哥的手机关机，估计是在飞机上。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阿妈，你不要走。”“阿妈，你要等哥哥他们啊，大哥大嫂就快到了，二哥已经在飞机上了。”
　　我女儿还在跟她的外婆讲道理。“外婆，你答应了我，你会好起来，好了，去我家住，你说话要算数。”“外婆，我还没结婚呢，你答应了我要喝我的喜酒的。”“外婆，嫂子已经怀孩子了，你就要做太奶奶了，你还没看到你的重孙子啊。”
　　我老公一声接一声喊。“妈妈”“妈妈”“妈妈”。
　　母亲不理会我的哭喊，不跟我女儿讲道理，不答应我老公一声，只顾着一点点地把心里的气呼出来，却不肯吸一口气进去。呼气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阿妈！”“外婆！”“妈妈！”
[ 本帖最后由 潇湘珍珠 于 2011-7-26 10: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