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去往姥娘家的路
2022-01-20叙事散文蓝若川
天刚破晓,也就是晨光熹微的当儿,我们便被大人叫起床了。他们细声细气地讲话,忙着去院子里生火做饭。稀薄的雾气穿过微开的门冲进屋里,我们感到了些许的寒意,微微发着抖。我跟妹妹,我们既兴奋又紧张,其实,兴奋从昨夜就开始了,经过了一夜的好梦,酝酿了……
天刚破晓,也就是晨光熹微的当儿,我们便被大人叫起床了。他们细声细气地讲话,忙着去院子里生火做饭。稀薄的雾气穿过微开的门冲进屋里,我们感到了些许的寒意,微微发着抖。我跟妹妹,我们既兴奋又紧张,其实,兴奋从昨夜就开始了,经过了一夜的好梦,酝酿了一夜的兴奋,就像酿了一坛的好酒,开了坛,香气兴兴冲冲地扑面而来,我们在香气的包围里,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们不过是跟母亲一起去姥娘家度假,但是,我们要坐火车去,下车后,还要走好几里路,到了姥娘家呀,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等着我们尽情地玩儿呢。
我们草草吃完饭,天色稍亮了些,我们便去赶火车了,我们俩迈着细碎的步子,紧紧跟在母亲身后,手里提着装点心的包,一点也不觉得累。
火车站上,也没有几个人,我们买好车票,就站在站台上等车,火车是从济南到莱芜东去的,511次,是慢车,两天打个来回,许多年雷打不动的。列车是蒸气机的,进站时,要呼哧呼哧地吐白气,气势很大的,动人心魄的样子。有时,司机还要拉一下汽笛,吼声响彻云霄,把还在酣睡的小城的半边都要惊醒了。
我们翘首盼望着火车的到来。终于,北面的信号旗子落下了,火车徐徐进站,我们的心也提了起来,奔跑着找没人的车厢。火车哐当当地,发出我们熟悉而又喜欢的声音,又发出我们喜欢的气味,它把我们踩着的站台震荡不止,也让我们的心震荡不止。
我们轻松地走进墨绿的车厢内,车内的人一般不多,很好找座位的,座位已被乘务员擦过了,但并不干净,上面有黑的印子,是很流畅的线条,母亲用带来的纸要仔细抹一遍,才让我们坐下,坐下了,我们的心才真正安定下来。
不再有人上车了,乘务员关上车门,一串钥匙在手中哗啦啦地响,当车门砰地关上时,这种亲切的声音叫我们有点儿微微眩晕的感觉,它把我们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这里却是另一番新天地,有许多空的座位,小巧的桌子,宽敞的走廊,还有双层的玻璃窗,它可以供我们双手捏住机关开来开去,最重要的是可以观赏外面的景物,是向后行走的风景。我们暂且忘记是去哪儿,先把握住眼前的欢乐,脱了鞋子,站在座位上,双手扒着高高的靠背,这是个安全的所在,像是在玩一场游戏,稳稳当当的游戏。
所有的乘务员我们几乎都认识,他们好像老是在这条相当次要的铁路线上跑,他们男女参半,年轻人少,中年人居多。他们是济南人,穿着铁路制服,表面上看不出是大城市的人,当他们说话的时候,便出现了标准的济南口音,懒洋洋的腔调,平平的,末了的滑音,撩拨似的,是种叫人安心的、体己的口音,最适宜掏心窝子啦家常的。他们做事情,就像他们的口音一样从容,慢腾腾的,熟稔的,但也是漠然的,这些虽然是他们的生计,却又不像他们的生计,因为这一切,已与他们浑然一体了,随列车东奔西跑,如同在家里一样,自己负责的车厢就是自己的家,做着家务,有些不情愿的,因为家里有不受欢迎的客人。不过,客人也是在自己管辖范围内的,是阶级弟兄,要像管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操心的很,你,把你的兜儿从衣帽架上拿下来。你,把包放行李架上去。你自觉一点儿,别往地上扔东西。懒洋洋的腔调拖长了,加上重音,就生硬了,有了威严的意思,也有不耐烦的意思,听起来有点刺耳。但有时,他们也很可爱的,语气温婉,和霭可亲,列车快开动了,有谁的孩子站在座位上,就会受到亲切的提醒:注意孩子啊,别倒了。
列车刚开动的时候,有如在湖水里轻飘的小舟,不看窗外,觉不出车子已开起来了。这时,我们兴奋起来,注意起窗外的景色,路边葱绿的树木由慢到快地向后飞去,远处的山峦、村落也在蠕动着向后走。列车逐渐加速,哐当当地,有节奏地唱着,它唱的是首老歌,非常知心暖心的,可以跟我们打成一片,永远唱不倦似的。
乘务员开始送水了。有喝水的同志,把杯子准备好。那个女乘务员大声道。她团团的脸上,满是中年的漠然。送水当然是不太情愿的,但这是程式化的东西,不可以随便更改的。她提一只簇新的铝壶,为旅客倒水。当她刚要从一个穿得皱巴巴的乡下女人跟前经过时,乡下女人却忙不迭地从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只大白瓷杯来,讪笑着递过去,女乘务员绷着脸,猛地往里倒水,水溅出了一些,乡下女人的手好像烫着了,她哎哟一声,吸溜着嘴。女乘务员道:叫你早准备好杯子,不听,烫着你怨谁呀。没来由的强词夺理,又像打马虎眼,只给倒了个缸子底,就要走,乡下女人倒不在乎烫着了自己,只嫌水倒得太少,说再倒点儿,孩子渴了。女乘务员却道:你去5号车厢自己接吧。乡下女人生气了,沉下脸来,突然说道:毛主席说为人民服务,你这是为人民服务啊。极快的乡下口音,有些字咬不清,但女乘务员还是听懂了,她有点吃惊,回过头忿忿地说:为人民服务也不是为你一个人服务呀。声音又忽地高起来:我说你什么意思啊?她环顾左右,好像要大家都评评理,停止了倒水,脸也有点红了,就这么个水壶,你那么大个杯子,都给你倒了,别人还喝什么,你以为在你家的一亩三分地儿上哩。乡下女人被唬住了,没吭声,女乘务员倒完水,气不过的,低声嘟囔着:乡下人真是没教养。回到乘务员休息室,用钥匙打开门,进去,嘭一下关上。
这趟车是每站必停的,再小的站也要停足一定的时间,而且在某个车站上还要会车,要等别的车开过去再走。在等会车的时候,是磨炼我们意志的时候,这段时间的长短没准儿,等上四十分钟是司空见惯的。我们在这段时间,只能看窗外固定的风景,那小站的站牌名要念过几遍的,车窗子也要开关几遍,这时候厕所全被锁上了,有尿也得憋着的,这是我们最无精打彩的时刻。我们难过地打着呵欠,母亲关照我们喝水,我们也不喝,只等着车快点开。我们开始想像到了姥娘家的情景,四个表哥还有四个表姐,去田里扒花生吃,去河里捉小鱼,还有去岭上巴掌大的自留地里刨山药,摘下的山药蛋儿,放进锅里,撒把盐煮煮,又香又面。想起这些,我们便有点兴致,我就跟妹妹相约着去别的车厢转一圈玩儿。
这时又到了查票时间,逢上旅客多时,一路上要查二三次票的,我们车厢的女乘务员跟一位男乘务员站在车厢的一头,男乘务员喊道:各位把车票拿出来,查票了!他们便慢慢从车厢那头向车厢这头走过来。女乘务员走到乡下女人跟前,接过车票,十分仔细地验过,又看看乡下女人旁边的瘦弱的小女孩,正色道:你的孩子得补票。乡下女人急了:俺常坐这车,孩子不够高,从来没买过票。女乘务员叫过男乘务员,道:你看,她孩子还不够高?这个得补票。乡下女人低声道:真的,从来没买过票的,再说,俺也没钱,俺这是上济南给闺女看病,钱不够,这不还带一篮子鸡蛋,在济南换点粮票换点钱好吃饭。男乘务员是个和气的小伙子,四方脸,小平头,他心平气和地道:大嫂,按规定你这个姑娘得补票,这次咱就照顾一下吧,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的话爽朗明快,有如晴天里的阳光气息,在车厢里弥漫着。
列车时开时停地,我们都有点疲乏了,我跟妹妹一个躺在座位上,一个趴在桌子上睡得迷迷乎乎。这时,一阵哭声把我们惊醒了。我睁开睡意蒙胧的眼睛,看见对过的乡下女人的小女孩子在哭闹,乡下女人抱着女儿,轻轻摇晃着,也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飞驰的风景。女孩大约四、五岁,穿着红花格子的布衣服,新的,裤子是旧的,上面打着补丁。她头上扎着细瘦的小辫儿,发质干黄,一付营养不良的样子。小女孩依旧是哭,哼唧唧的,交错着列车的轰隆声,很是刺耳。乡下女人忽然狠狠地将女儿扔在座位上,说:那,哭吧!女孩吃了一惊,不哭了,她喃喃地道:娘,我难受。乡下女人又将女儿抱起来,泪也流下来,欷歔道:咱上济南看了就好了呀。
我母亲问:你闺女得什么病了?乡下女人叹口气道:去济南查呀,愁死人咧。女乘务员刚好打扫卫生,一路扫地扫过来,她摸摸女孩的头道:哎呀,发烧呢,我给你倒点水来。她扔下苕帚,匆匆跑去。一会儿,拿来铝壶,把水倒在桌上的瓷杯里。她嘱咐乡下女人,要给孩子多喝水,到济南后,下了火车去医院怎么怎么走。她的表现跟刚才判若二人,我不禁对她有了好感,发现原来她的眼神是很慈悲的,面容也是很和蔼的,就连她的臃肿的体形都是富态的,她的济南口音又是那么的动听,柔和的像微风拂面,听着真是舒心的很。女乘务员突然发现了座位下放的鸡蛋,就说:你鸡蛋卖吧,你等等。她又走开了。过了几分钟,她跟另外车厢的女乘务员一起过来,对乡下女人道:鸡蛋卖给我俩吧。乡下女人似乎有点激动,又有点不好意思,陪着笑,道:大姐,真是的,刚才,我对不住了。女乘务员没吱声,两人利落地把鸡蛋捡到带来的提包里,一边捡,一边数着。女乘务员最后把钱付给了乡下女人,乡下女人要找钱,女乘务员制止了她,说多出的一元钱别找了。两个女乘务员边说着话边走开了,唉,真可怜。她们叹道。
母亲把带的点心拿出一些给了小女孩,我们也沾光每人吃了一片。火车过桥了,声音空了起来,嗡嗡地,高高的桥栏杆子刷刷地从我们眼前过去,倏地不见了踪迹。我们发现了铁道边姥娘家的村庄,高兴地叫起来,恨不得快点下车奔跑过去,可火车依旧朝目的地开去,但减了速,松了劲的,我们身上却来了劲,从座位上站起来,催促母亲快点收拾东西。
终于要下车了,短短的一百来里路,用了几乎三个小时,火车是坐够了,我们随着下车的人们,缓缓地向车厢门口走,心里的那个急呀,不知怎样形容。我四处张望着,偶然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她像是好点了,安静地站在座位上,目送我们离去,她的眼睛大而有神,是个清秀的小姑娘啊。
去往老娘家的路,近了,只有这几里往回走的路了,想想看,火车从村庄边上开了过来,我们又要走回去,这本身就很有趣。我们顺着火车道走着,在枕木上跳着走,或在窄细的钢轨上走,两只胳膊伸平着,摇摇摆摆的,像体操运动员似的。走了一段路,又要实习一下过去跟表哥学过的本事,就趴在铁道上,将耳朵贴在明晃晃的、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钢轨上,听有没有隆隆的声音,有了,就是远处正有辆火车开过来,就要有准备。一辆火车果真开了过来,我们嘻笑着赶忙沿着斜坡跑下去,用手抓住坡上茂盛的荆条,等火车开过去,顺便折下几枝来,紫色的汁液弄脏了我们的手指,我们也不管,忙着编个圈子带在头上,模仿电影里的志愿军英雄。
这几里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从铁道上跌跌撞撞地跑下去,就到了姥娘的村庄了,村口上有个大汪,水满满的,绿莹莹的,有怪兽样的青石从水里探出来,几只白鹅嘎嘎叫着在水中嬉戏,几个女人在水边洗衣,她们光着脚,踩在青石上,把灰蓝的布衣摆平,用木槌嗵嗵地敲,很是痛快淋漓。她们看见了我母亲,亲切地打着招乎:来了呀,正好赶上吃中饭呀。我们听了,肚子里就咕咕叫起来,条件反射似的。
到了村庄里,第一个感觉是静,没有一点噪音,我们的头脑马上像被水冲洗了,干干净净的。还有那些久违的、熟悉而又陌生气味,有柴草燃烧的气味,有摊煎饼的焦香味,还有牛羊咀嚼青草时发出的气息,就连猪圈里跑出来的味儿也是那么的有亲切感。所有的气味儿,都是淡淡的,不张扬的,但是整个地罩住了村庄,是村庄的托子和衬子,给村庄定乾坤的。
我们步履轻快地走,穿过一个个老朋友似的小胡同,踩着簌簌作响的干秫秸叶子,当看见了姥娘家大门前的那个石头碾子时,做老师的母亲口齿清楚地笑说:唉,可算到家了,真累。
我跟妹妹没觉得累,急着往家里跑,看门的黑狗听见动静,便开始吠叫着致欢迎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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