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夜与昼　　　　　　　

　　　　 　　　　　　　　一、白昼里的精神生活
　

　　我在白昼里经常想做的事是喝茶、有一本喜欢的书静静地读着、思考、在作者的喜与悲里感动着，然后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坐在电脑前，静静地敲打着键盘，把我的感动变成平静的文字。我的房间在四楼，楼下有一个液化气站，天天有人来换液化气罐，咣当咣当的声音不间断地响起来，于是，我经常被这种噪音打断了思路。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到阳台，做个深呼吸，在灿烂的阳光下眺望远处的山、田野和郁郁葱葱的树，有人在山坡上走着，细小，模糊不清，像是在梯田里干活，他们（她们）穿着白色的衣裳，和斜飞过的白鹭几乎难以分辨清楚。于是，我的思路被中断了，我的感动消失了。阳光在我的身上爬来爬去，像一些细微的尘螨，空气中飘浮着可疑的悬浮物，在气相的空气胶体里做着物理学意义上的布朗运动，它们无规则地接近我的身体，粉尘、细菌、病毒、水痘杆状病原体，也有细微的水蒸汽、花粉。它们全部进入了我的呼吸系统，被粘液、粘膜所吸附，然后进行身体内部，被巨噬细胞和免疫系统所攻击消灭。
　　我的脑海里一直回旋着费尔南多•佩索阿的喃喃自语，一个三十来岁，清瘦高挑的葡萄牙会计员在阳光灿烂的道拉多雷斯大街上拿着一体OREHPU杂志，有点羞涩地走着，抽着用劣质烟草卷成的松散的烟卷，他不时被浓烈的烟呛得直咳嗽。在他的公文包里，放着与他的精神生活无关的财务报表和会计册子。我觉得过于强烈的阳光容易让人感到惶恐不安，那是火一样的感觉，感觉自己像一块肉一样被放在烤箱里，浑身不自在。我有过这样的体会，早年参加家里的农活，比如在烈日下割稻子或是在烈日下艰难地挑着沉重的稻捆，在院子里脱粒，一脚踩得脱粒机飞快地旋转着，稻谷在眼前雨一般地飞出去，金黄金黄的，那多半是阳光的颜色。我们的体内接近于沸腾的状态，阳光在体表无所不在地蜇着肌肤，火辣辣地疼，而我的脸部和颈部因为一顶草帽而幸免。我喜欢阳光，适当强度的阳光，喜欢在正午的树荫底下看着阳光，而不是置身于其中，我喜欢傍晚或是早晨的阳光，那是美得极致的一种光芒，温柔、细腻而且让人感动轻松与惬意。白昼里能做的事情很多，我只能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书，然后打字，在噪音的间隙里停下来，走到阳台，深呼吸然后放松地伸出白晰的手，让阳光触摸，或者，端一杯茶，坐着，一动不动地等待那一阵煤气罐的碰撞声结束，然后继续看书或打字，在片刻的宁静里静静地享受着精神世界里的乌托邦。打开窗子，让风吹进来，把过多的异味吹走，我自己也就短暂地脱离了污浊的室内空气，像刚刚换过水的金鱼一样，猛然清醒起来。电脑以及屋子里被子、未洗的衣服、袜子以及别的什么不断地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包括我的身体本身。 　　四月份的空气潮湿而闷热，我微汗涔涔，手指发粘、动作滞涩迟钝。冲过热水澡以后，我继续着我未完的事情，读书，思考、煮着一壶水，等待着水开的瞬间，咕嘟咕嘟地响起来，水汽从壶嘴喷出来，呜呜地响着。我提起壶，冲入绿意酽酽的茶叶中，刮去杯面的浮沫，茶叶迅速地膨胀并渗出金黄色的液汁，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许多事情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过去的，我感觉肢体与精神和谐为一体，注意力集中在茶身上。品着铁观音茶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是空荡荡的，思维会被茶的香味所打断，就像煤气碰撞的噪音一样。而后者让我厌烦，前者让我惬意并愉悦着。思绪在闷热的空气里恹恹欲息，我不喜欢烟草的刺激，不喜欢尼古丁或是焦油，茶也能刺激我的神经，并且让它保持着清醒。我不会像费尔南多•佩索阿那样，在大街上边抽着劣质的烟边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他自己称之为白日梦想的思维活动。我喜欢安静，并保持着思维的清醒。这就是我白昼里所想做到的一切的前提。在茶多酚与尼古丁之间，我选择了前者。
　　　　　　　　　　
　　　　　二、夜晚，宁静中的片刻躁动 　　白昼是物质的，那么，夜晚则完全是精神的世界。夜晚从最后一缕阳光消失的那一刻开始，我们进入了黑暗的身体内，在没有打开灯之前，我们甚至成为黑暗的一部份。我经常在黑暗降临的时刻，和另外一些人在通往后山水电站的临溪小道上散步。天幕上星光璀璨，还有一些明亮的星斗，可是，黑暗笼罩着那条并不宽阔的厂区公路。这时候，我们看不清什么，即使面对面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他是否微笑、他的目光是否闪忽不定，他的表情决定了他对我说的话的真实程度，而在白昼里根本不存在这样的担心。我的内心可以隐藏得更深一些，他也是，这无可厚非，我们一整天彼此暴露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说着话，做着自己认为合适的事情，包括一些别人让你做而你却不情愿做的事情。违心地对一个你讨厌的上司微笑着，说着那些让你恶心的话。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从白昼的种种束缚中解脱出来了，我在这样的黑暗里不必再掩饰自己的喜与恶，至少在脸上会自然地流露出来。我感觉自己成为这夜的一部份，在黑暗里轻轻地飘浮起来，脚步变得不太真实。夜晚是另一个世界空间，应该有灵魂的，我相信灵魂之说，那么，我们之间或许藏匿着某个魂灵，它不动声色地跟着我们，聆听着我们的交谈，无声地微笑着。所以，我感觉交谈的对方还是会瞧见我的表情的，我的喜与恶，甚至于我的内心。 　　圣经里告诫我：在夜晚里要更加保持谨慎和诫备，夜晚是撒旦的世界，你孤独无助，只能靠你自己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念。古人云：“暗室亏心，神洞若明”。幽室之内，信无人知晓其所作所为，可还有一个精神的他呀，邪恶容易在黑暗里萌动，不断地诱惑着他去干一些与精神相违的事情，那么只能靠他自己了，只有他自己才能制止住自己。我想谁都会碰到这样的事情，比如在夜色阑珊之中，遭遇一个妖艳的女郎，不断地向你做着诱惑的动作，那么就有两种结果，一个拒绝，一个是被俘获。这就是夜的另一种面目，有时，它像一口大陷阱，一不留时，就会陷落其中。在夜晚，更多的是内心和私密的行为，然而总难逃避一个内心的神的约束，那就是光明的你。所以，圣经说：你是你自己的主宰，神不能改变你，只能够惩罚你而已。夜晚宁静的时分，思维活跃得像一些不安份的动物，随时想离开统一的肉体，游离于思想之外。佛家强调在夜间的坐禅和晚课，基督教强调晚祷和自省。在他们看来夜是魔的一部份，不停地诱惑并考验着一个人的意志。那么，需要做些什么呢，读书，喝茶，然后继续读书，在夜色里，让过于活跃的思维拘囿于正常的思维上，读书是一种交谈过程，和一个你能够直视内心的人交谈，和一个大彻大悟的人交谈，和一个满腹经纶的贤者交谈，和你所陌生的人交谈着。他的话是字，一连串的字、词、句，他静默地在某一处审视着你。静默中的交流需要的是你的心灵、不是语言。我在《惶然录》里和费尔南多•佩索阿交谈着，了解他的私语、他的喜和忧、他的感觉和体验。倾听一个孤独者的喃喃自语是需要耐心的过程，我在书页上了解了一个忧郁的高个子男人在枯燥的财务数字之外的心灵独白，同时，也在他的语言的镜子里看到了我自身。在幽深的夜巷里，我深入于精神的世界，许多体验是私人的，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唯恐在这样的环境里迷失了，紧紧地抓住两边的墙壁，战战兢兢，前面的道路需要探索着前进，而每一次踩空都会让我大汗淋漓，然而我又不得不继续往前走着。这就是我的夜晚，心灵与诱惑的矛盾的过程。那时候，多么想拥有一盏灯，而灯在我的内心里，灯长明着，那么，内心就是光明的，我感觉到了那一片光明的温暖。佛说：内心是佛，澄明空彻，夜色也无法湮没内心的光明。 　　费尔南多•佩索阿是另外的那一盏灯，它在于我的精神之野。 （2005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