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孩子

迷路的孩子
武志强

　　很小的时候我就迷路了，在一片森林中迷路，当时不是我一个，而是一群孩子，我们呼唤彼此，却相互寻找不到对方，后来夜幕降临，黑暗开始笼罩这片森林，我们的嗓音越来越小，再也喊不出来，再也找不到对方。
　　黑暗的森林中就剩下我一个人，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就连我的呼吸听起来也是那么微弱。这样的黑暗不是持续了一个晚上，也不是几个晚上，而是几十年，如今回首从前，我还觉得自己不曾存在，因为在我身上找不到一点可用来证明当初的东西，就连记忆中的那些呼喊声也是飘渺若无，如细线一般，不可把握，更不能用来确证。
　　几十年过去，直到今天，我还在这样一片黑暗、阴冷和潮湿的森林之中，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我似乎已经走出很远，但又似乎一直停留在原地，没有走出多远。偶尔我能听到一只夜鸟的叫声，那叫声怪戾，让我毛骨悚然，头皮发紧。夜鸟那巨大的黑色羽翼垂降下来，大有覆盖天地之势。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内心期盼着这只夜鸟早早离开，而它也终于离开了，我的内心才稍稍感觉一点轻松，才可以长出一口气。
　　我是还在这样的黑暗中，再也寻找不到我当初的同伴，就连那昔日的呼喊声都渐渐远遁，消失不见。只剩下我一个，是的，几十年来，没有人光顾这里，在这一片广大而黑暗的森林中，就只有我一个，只是从前我还是个孩子，后来我就长大成人，直到今天，人到中年，两鬓斑白，心事苍茫，深心处的孤独却一点没有减少。所能安慰我的又是些什么呢？没有绝对的黑暗，即使在漆黑时分，透过森林上空枝叶的缝隙，我依然能够看到闪烁不定的星星的光芒，我常常这样仰望星光，直到我的脖颈为此而酸痛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爱看星光，星光距离我是那么遥远，但在我专心仰望的时候，感觉星星的脸庞就向我垂下来，距离我是那么近，仿佛我伸手就能抚摸到星星。如果我要流眼泪，我的那些眼泪也能流到星星上面。
　　除了星光，在我身边还有露珠的微光，身旁就是森林中的草地，黑暗之中，那草叶上露珠的微光闪烁不灭如天上的星光，它们在此交相辉映，在我眼前灿烂一片。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觉自己也是幸福的，也是能寻觅到一点幸福的。有的时候，我还能在黑暗中听到一些虫子的鸣叫，那叫声穿过湿漉漉的草叶而来，进入我的耳朵，让我感觉一阵清凉和湿润。而在虫鸣声停止时，就是无比的寂静，周围无边的寂静会让我顿时清醒，开始竖起耳朵，捕捉周围任何一点声响，而这样的声响再不出现，再也没有，不知道那只虫子为什么一下子就不再鸣叫，我的心情不免要一阵沮丧，希望虫鸣声再次响起来。
　　眼前是草地上微弱一片的露珠的闪光，这样的光芒模糊微妙，不能确指，却又不能否认。望着这些光芒我不禁就要进入往昔的一个梦境，或许不止一个梦境，而是多个梦境的杂合，它们混在一起，让我不能说清那究竟是自己哪一个阶段所做过的一个梦境。梦的色调是浑浊和昏暗的，仿佛生命走过长路才能到达这里，才有这样一个梦在这里等着我。而四周的黑暗告诉我仍然在迷路中，仍然不能让我走出这片让我迷路的森林。我为此做过努力，事实上我一直在努力，但我的努力是白费劲，只是枉然，那无止境的努力告诉我，我永远都不可能走出这片森林，原因是这片森林过于广大而深幽吗？那我就不知道了。
　　好多事情，好多问题我都说不清，不知道，我是想说清它们，但我就是说不清它们。我是想知道它们，但我就是不能知道它们。我付出的努力越多，失败的结局也就越悲惨。仿佛我越是努力，就越是走不出这片森林。这些年，我一直这样经历着，经历就是一切，一切存在的都将存在。我的内心不止一次夭折，又不止一次奇迹般地复活。有的时候就连我都看不透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哪一个地方还潜伏着一股力量，让我不至于彻底倒下，不至于就这样束手就擒，被这片森林的黑暗和黑暗的森林埋葬。
　　我在，我还在，我还活着，还能看到星星的光亮和草地上露珠的微光，左手握右手，我还是我自己。什么也不干的时候，望着上面那幽暗的树枝缝隙，我就想，事实上从迷路的那一天开始，只要这片森林存在，我就一直没有长大，我还是那个在森林中迷路的孩子，我一直都在迷途中，我也没有停止我的喊叫声，有时我喊叫出的是我内心的一份喜悦，有时我喊叫出的就是一股悲伤的泪水，有时我喊叫着希望，有时我就只能喊着绝望。我还在，我还活着，这是事实，事实是我有多么孤独，孤独到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在喊叫。如果在这样的黑暗中还有四季的存在，那我也曾喊叫出春天地上的小草，夏天空中的雨水，秋天树枝的黄叶，冬天到处飘扬的雪花。我曾经历这一切，有时就想，那黑暗中的小草更绿，那黑暗中的雨水更亮，那秋天树上的黄叶更黄，那冬天的雪花会更洁白，更美。黑暗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那在黑暗中的眼睛寻找着光明，无论天空的光明还是地上的光明，抑或我心头的光明。
　　我喊叫着自己，要醒来，不要倒下，不要昏睡，不要睡死过去，不要因绝望而掩盖一切希望，那绝望之上总还生长着一线希望。那黑暗之中还有一丝光明，只要我不停止喊叫。几十年，我一直这样喊叫着，已经嘶哑了自己的喉咙。但我依然在喊叫着，那停留在嗓子里的声音蠕动着，就像一条缓慢爬行的虫子，要爬出我的喉咙，但通往嘴唇的道路是那么漫长，那么曲折，那么艰难。但是我听到了自己的喊声，我的心灵告诉我，那声音依旧那么清晰。
　　是时候了，你该来了。这个时候，你出现在我面前，望着我，难道你也在森林中迷路了吗？像我当年迷路一样，只是你那样美丽，楚楚动人，那样让我心动，让我羞于看你那张美丽、端庄的面庞。我在你面前，看着你，忘掉了黑暗和恐惧，仿佛你的到来就是一束光明，你的出现就是一种照亮，使我渐渐平静。我不说，你知道我有什么痛苦，有什么渴望。而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要穿过森林幽深的迷径与我相遇。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如果我在你面前流泪，哭泣，那是因为我爱你，因为我不敢爱你，还因为我再也忍不住了，无法掩饰内心的悲伤。而我的诉说只会显得自己脆弱、无助，看起来是多么微不足道，它只能增加我内心的屈辱。所以我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无言，站在你面前，望着你。
　　在我们的背后是森林，不，在我们的周围就是森林，森林不说话，因为它已经说了很多。森林不会说话，是我们替它说了许多。这样，我们站在彼此面前，相互走进对方，心灵的融合也能释放瞬间的光明，照亮对方。如果我们走不出这片黑暗的森林，但我们的精神是否就能够穿越呢？我们内心的光芒是否能够照亮眼前的道路呢？何时，黑暗消失，光明照亮黑暗？你的出现使我不再孤独，你的出现告诉我，森林继续生长，黑暗不会消失，光明正在到来。

武志强 2011-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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