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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酒香深处

2022-01-2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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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往过了饭点,父亲才从田里回来。明显他已饿极,但并不急于吃饭,他坐在饭桌上横,吧嗒吧嗒先抽一斗烟,隙间,母亲为他拿来碗筷,斟上一小杯高粱酒。一斗烟抽完了,父亲嘬一口酒,长长吁一口气。然后,开始风卷残云地消灭桌上的菜。父亲爱酒,每日中晚两餐酒,从不间断,但他喝得节制,每次就一小满杯,细水长流。即使在外作客,别人劝酒劝得再绵,他也不喝多,我从未见他酩酊大醉样。
    高粱酒是自酿的,事先将高梁、小麦和稻谷等以一定比例发酵起来。待到入冬,大地一片白茫茫,酿酒师傅老龙卷着铺盖驮着一身霜露来了,他一家接一家,一村接一村地轮着“吊’酒。他住在一间闲置的小屋子里,轮流在东家吃饭,整月都不回家。

    “吊”酒的日子,整个村子都浸泡在酒的味道里,孩子们在酒灶旁跑来跑去,过节似的撒欢。炉子的火烧得红红的,灶上架一口黑锅,黑锅真大,比我见到的任何锅都大。锅上“坐”着高高木酒甄,甄身和老龙的头发一样油腻得发亮。酒甄盛满发酵好的酒料,顶部接个锡桶,父亲不停地挑来冰冷的井水,倒进锡桶,置换热水,以保持锡桶的冷度。酒甄里热腾腾的水蒸汽上升遇冷,变成透明如琥珀的浆液,从连接酒甄的管子里奔出来,跳到酒坛子里,绽出一朵朵白白的花。酒花,漾动着,在坛子里转着圈,父亲的脸也绽出了花。平日里,父亲喝着酒,突然感慨一句——咱家的酒,真好,看,好多酒花。或划一根火柴,孩子气地喊,娃他娘,快来看,酒烧起来了——酒花多,点得着,酒就好,这个我自小就知道。见我那馋样,父亲用筷子头蘸了酒,我舔了下,辣得差点没把舌头吐掉,父亲居然爱这味,真是没眼力劲儿。

    整坛的酒挑了回来,平时端着个脸儿的父亲连眉梢儿都是喜色。夜里,酒糟也挑回来了,铺晾在西头空屋里,下面垫着篾席。酒糟热气腾腾的,把父亲干枯的脸熏蒸得温润起来,张牙舞爪的北风也识时务地扯下大旗退兵屋外了。酒糟,顾名思义,是酒酿成后的残渣、糟粕,然而把这个“糟粕”晾干,拌上米糠,是无青色的冬季牛的食料。从酒糟身上,我又看到了五谷的毫无保留。土地举起了五谷,五谷举起了人类和人类紧密相连的牲畜。

    每年,父亲都要酿一回酒,喝到第二年初冬,新酒就按时来接应了。我家兄妹六个,一家大小皆靠父母在那三四亩田地里刨食,日子逼仄得很,酒,是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唯一的亮色。
    记事起,每到除夕夜,我们团团围坐,桌上是平日难得一见的猪头肉、豆腐、鱼,黄色的碱糕用红糖裹着,油汪汪的,色泽诱人。吃鱼“年年有余”、豆腐葆“富裕”,吃了糕“生活节节高”,母亲每一年都要重复这些话。我到现在都热爱这些食物,因为它们不光好吃营养,还蕴含了美好的寓意和朴素的愿景。每人面前都有一碗烫好的米酒。我家的米酒是三月三用烧酒曲做好封坛的,过年才开封。其中厉害,谁喝谁知道。我二姐的一个男同学,少年时来过我家一次,对我三姐村花般的容貌毫无印象,只记得我家的米酒灌倒了他,一见面就提及我家的酒。

    年夜饭吃得老长。平时,谁吃得慢,就会被敲一筷子:“你是吃年么!”一年中,只有这一顿是鼓励慢慢吃的。我们敬酒,按长幼次序一一敬过,一碗米酒下去,全身热乎乎的。天寒地冻被阻挡在身体外,不再气焰嚣张地步步进逼。新旧岁在酒温中悄悄更替,光阴就这样一岁又一岁滑过。   


     前年父亲生病住院,很长时间滴酒未沾,大家都暗暗庆幸他因祸得福,戒酒成功,殊不知,有日,他正拿起酒瓶往嘴里灌,被母亲一头撞见了。母亲嗔怒。口干嘛,父亲讪笑着。后来,我释然了,能馋酒,表示身体还健康。一个体恙抱病的人除了渴求健康,是不会有多余欲望的。我们不能剥夺一个一辈子犁耕田地,又被田地犁成薄片的老人那点仅存的癖好。
    无独有偶,我的三姐,刈鱼草回来,甩下重重的篮子,直奔厅屋,端起放在大凳上的米酒壶就往嘴里倒,她也说口好干好干呀。凉水无法浇灭她从喉咙里冒出的干火,米酒能。她一直囔着嗓子眼儿干、痒,但饭都吃不饱,喉咙干痒算什么,太娇气了,没人会理会。每到晚上,三姐都会在床上发出像青蛙一样的咕叫,嗓子深处的痒折磨着她,无法抓挠,只好不时鼓击嗓子得到一些缓解。到现在,她还不时这样鼓叫几下,我们都习已为常,那声音,已经成了三姐的一部分。每次听到这声音,我就知道她的喉咙又不舒服了——咽疾,几十年忠贞不渝地跟随着她。

    四姐嫁到同村一户能喝酒人家,一家子可以喝掉好几斤白酒,吃酒时,连她的婆婆和姑子也捋袖上阵,像汉子一样。而我没这个机会,在闽南,我几乎不喝酒,出外吃饭,人家象征性问嫂子喝吗,我自然是要矜持下的,然而,一客气,上来的是茶水。人家才不勉强,或者压根就没打算让一个女人喝酒,对于这点,我很是愤慨,这明明就是严重的性别岐视嘛。
     我估摸着是气候缘故,闽南的冬温润如春,不需要烈酒来驱寒,所以酒文化没北方那么铺展。酒场上气氛也如君子之交,浅淡如水,少有烈酒,多是红酒,喝与不喝都随意,劝酒、敬酒都斯文,适可而止。有时感觉实在有些寡淡,于是我怀念她们,家乡的那帮死党,一上桌,就拿出不醉不休的劲头,把红酒一杯一杯,当水灌,真是辜负了这珍贵的原浆呀。喝到最后,哭着喊着要酒,隔岸观火的男人们促狭地把酒瓶都藏起来。 这时,我好像是一头溯流而上的大马哈鱼,洄到了生命开始的地方,温热的母体气息紧紧包裹着我。
   
     我又要落泪了。一劝就喝,一喝就醉,一醉就哭,这是我的喝酒三步曲。奇怪呀,明明喝进去的是液体,出来的却是情绪,以欢笑,以眼泪,最不济是呕吐物。我总是先两眼迷离地傻笑,笑着笑着,内心有一些脆弱的东西就和眼泪一起摇摇欲坠。曾有一次醉酒,膝盖磕破了皮不晓得疼,一个人锁在卫生间哭了几个小时,最后嗓子没声了,平日被压制、被怠慢的情绪趁机集体闹起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举杯浇愁愁更愁。清醒后,朋友问:“你是不是哪里不如意?”我无言以对,如果能轻易给出是或者否的答案就好了。
我渐渐理解了父亲对酒的钟情。生活的战车沉重地碾压着这个心存志气的人,或许是酒,以无以察觉的方式,施以温热,使一个人不致于被瓦解成泥。
   

    我以为,形容一个人最美的词是“身怀五谷”,而真正身怀五谷的酒的美,更在于多功用。酒杀菌消毒去味,买来饲养的鸡鸭,我必先以醋和酒泡,洗净。翻炒时,再放白酒,这样炖出来的鸡鸭才没有腥味。小时候,我发高烧,母亲整夜不睡,不停地用酒精给我擦后背,额头,昏昏沉沉中,我只记得酒精的清凉,和母亲手指的温度,一起熨帖着我。不小心被烫着时,赶紧倒点酒在碗里,把烫伤的手指泡在酒里,这样就不会起泡。以酒降温是取酒的凉性和挥发性。炙热的酒有着至凉的表征,就像冰冷的戒律内里是温情的保护。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去上饶县五府山大姨家。五府山盛产木料,大姨夫帮做的木梯又长又结实,大饭甄可以甄十几人的米饭。回来搭客车,梯子和饭甄要计两块钱车费。两块钱,相当于一满担谷子,父亲一咬牙,走路回!一百多里路呀,父亲肩挑着长梯,长梯挑着饭甄,从早上走到天黑,才走了一半多路。母亲的腿已经完全挪不动了。在一村庄的人家里,父母借宿了,吃过热饭,母亲鼓起勇气说,好心的人家,能再给我点酒吗?这脚忒疼,明天可还要赶路呀。良善的主人拿来酒,父亲细细地擦着母亲走伤了的腿。第二天一早,母亲下床一试,虽然腿还隐隐作痛,但已行走无碍了。
  
     我单位原有个老张伯,五十多岁,每日脸色坨红,他是连早餐也不能缺酒的。下班骑个自行车回家,好几次,被人发现躺在路边的草坡上,张着嘴呼呼大睡,自行车四仰八叉的扔在一边。后来,他退休了,有一次他回单位碰见他,七十几了,面色红润,白发如雪。
   
      然而,有人就没那么好运了,我隔壁村的一男子,嗜酒成瘾,有晚在朋友家里喝酒,大醉而归,把白色的河流看成回家的路,一脚踏进,再也没上来。溺亡者的亲属找上请酒的朋友,索赔,闹得上法庭,最后以请酒人赔上一笔钱了事。一个丢了命,一个失了财,两家人成了白眼相向的冤家。大家都说怪酒,酒害人匪浅,不是好东西。
    自那,家里来客人,父亲殷勤劝酒,客人喝得笑容可掬,母亲就上前拉拉父亲衣袖说,差不多就得了。
    是啊,差不多就得了。年岁愈长,就慢慢就丧失了年轻时的不顾一切。我开始崇尚小饮怡情。凡事过于依赖,都成伤害,于身,或于心。我越来越趋向过一种节制简洁的生活,克制饮食,克制脾气,克制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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