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归来先回家

　　好想有个家。

　　家是什么？

　　在幼年的时候，家是父母亲怀抱，父母亲走到哪里，家就走到哪里。

　　青年的时候，家是父母住的地方，儿行千里母担忧，家是父母所在的方向，那就是幸福感升起的地方。

　　成年的时候，我们开始恋爱了。家，就是爱人所在的地方。家是爱人温柔的嘴唇，家是爱人轻轻地抚摸，家是爱人的臂膀，家是爱人的怀抱，家是爱人的胸膛，家是爱人的笑脸，家是爱人的歌声，家是爱人的欢跳，家是爱人的气息，是略有奶味的气息，是略有汗味的气息，那气息是令人沉醉的香气，无论是奶味儿，还是汗味儿。于是，爱人在山顶，家就在山顶，爱人在河里，家就在河里，爱人在林中，家就在林中，爱人在雨中，家就在雨中，爱人在风中，家就在风中，爱人在车上，家就在车上，爱人在船上，家就在船上，爱人在飞，家也在飞翔。爱人所到之处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令人神往的家，爱人用过的一针一线，都是那么令人激动的家。因此，家可以是草原，可以是山川，可以是高峰，可以是花丛，可以是马背，可以是车船……总之，家与房子没有关系。

　　两个人相爱了，结婚了，可以创造出无数个家，建若干的房子。但是，家会随着爱人的离去而立即消失，消失在风中……没有爱人的地方，无论它是多么金碧辉煌，也毫无任何意义。

　　这个时候，父母所在的地方，便升格为老家，家乡。因为它往往是我们童年成长的地方，对我们的意义，是过去习惯的熟悉的意义。那里的人，因为与父母有着各种各样的关系，所以便与我们有关系。父老乡亲所在的地方，是老家，但不再是我们自己的家。除非我们和爱人一起回到那个地方。

　　在欧洲游学了一年期满，我回到了家乡——凤凰古镇对面的山村。

　　这天下着大雨，在县城等了一天，第二天雨还没有停，怕河水涨得冲垮了进山沟里的路，所以还是冒雨到县城的汽车站去买票。

　　妹妹替我买了票。我急急忙忙上车。遇上了从小的伙伴猫娃子，他依然是那样活泼，当然说话也还是那样富于鼓动性。他使劲地当众吹了一下我，在他看来，那是最高评价，不过，也只是讲述了一个事实而已。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不自在，为人当低调，自己的事情，不喜欢别人提起来，津津乐道。满车的人，一片茫然地看着我。我也一片茫然的看着他们。除了猫娃子，没有一个我认识的。司机一定要见识见识护照是哈样子。我当然不可能把这东西带在身上。

　　有一个络腮胡子发了话，说我以前给他教过书。我很脸红，对他，的确没有一点印象，于是，他提起了他的现在当了局长的叔叔——我当年的酒友的名字，我才拉长调哦了一声，以示想起来了，但其实只想起他的叔叔，毕竟是同事多年。这小子当局长了……

　　我没有想联系局长的任何意思，过去的伙伴，那是属于过去的一页。它与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了。

　　一路上，说话间，车被挡住了，挡路的是雷击倒的大树。等了约一个小时。树终于被挪开。车进沟的时候，路中间一个大水坑，阻断了去路。于是从中巴车下来，换了上小巴车，仅容五人座位的，却有十个人，都在淋着雨，大家都这样挤在车上了。

　　好在一路有猫娃子说些陈年旧事，时间过得很快。当然，猫娃子没有再提他当年考公务员成绩全县第一，最后政审不合格没当上干部的事了。历史没有假设。如果当年政审合格，他恐怕现在至少是县长了。可是，他现在却是身上一分钱没有，承包了一段小工程，因为下雨没法干，又回家去等天晴。

　　他到家了，坚持要我下车去他家吃酒，我坚辞了。

　　车到门口，我掏钱给司机，这才发现，司机原来就是我的学生。他说猫娃子已经付过车费了。弄得我好生难受。

　　爸爸听见说话，走过桥来。可是我并没有像弟弟那样，每次回家买大包小包的东西，我就一个小拉箱，陪我游学欧洲的那只箱子，当然，只是给爸爸妈妈买了件英国的衣服。可是回家爸爸一试，那双鞋居然长了好多。我感到脸很烧很烧。

　　爸爸为我买了新床，妈妈早已帮我铺好。

　　他们认为，我这次回家，应该能带着新娘子回来，这样他们也就最是幸福了。可是，我令他们失望了。看着那新床，我不知道该不该睡在那里。

　　我自己做饭做了一年，几乎天天想像着回家一展我的厨艺。这次回家就是想亲手做饭，让父母放心。我现在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但是，妈妈坚决不准我做，她十分生气地说，我去做会把一切搞乱，她很难收拾。妈妈心脏病，带着起搏器，我不敢有任何惹她生气的言行，这时候顺从，就是最好的举止。

　　于是，我便打开电脑，继续写我的书。

　　子夜时分，河水涨满，隆隆的河水声十分震人。我久久难以入眠。

　　次日，天晴。满山的绿树，一尘不染的蓝天，河水很快消退下去，河水下面的细沙看得清清楚楚。就蓝天绿山来说，剑桥也可以比得。但是，剑桥没有这么雄伟的山峰，也没有这么清澈的河水。

　　中午，来到河边，你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小伙子在河里赤身玩水。我以前也总是这样玩水，那清清的河水从身上流过，胜似天仙温柔的手在身上抚摸。

　　我找了一处稍静的地方，那儿水比较急，脱光了衣服，带着洗发沐浴精，打算在水里泡上半天。谁知这水并不像儿时那么温暖，冻得我噎得喘不过气来，浑身起鸡疲疙瘩。三伏天你能找到这么凉的水，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在上海，在杭州，在西安，这个中午时候，你要是打开水龙头，那里流出来的水一定比你身体的温度高出许多。

　　门前的河水是凉的，更是清的。剑桥的河水现在没有清水了，你看它倒映蓝天的清样儿，你不会产生下去玩一下的冲动，因为那水毕竟有些混浊，尽管它比起长三角河里的水来，那是清爽得无比了，但是，它比起我家门前的河水来，还是有天壤之别。

　　我家门的河水，倒在碗里，比商店的矿泉水都要清亮。于是我想，用瓶子装这河里的水，它的质量会远远高出商店里卖的矿泉水。

　　中午的河水依然这样清亮，这个时候，整条河里有多少人在洗澡，有多少人在洗衣服？可是这水的净化功能却使一切污渍消退干净。

　　当然，我每天早晨都要赶在六点钟起来，到河里挑水。因为早晨的水更加干净，才可以饮用。可是，每天早晨，爸爸早已在我起床之前挑回来水了。

　　我没有更多的钱，把仅有的两千元掏给爸爸妈妈。他们坚辞不受，最后都吼着叫我收起来。

　　这天亲戚叫去吃饭。我再次把钱掏出来给妈妈，说出门带着钱不方便，让妈妈保管着。

　　可是准备走的那天，妈妈说，她把钱放在我的拉箱里了。但是那天我却没有走成，因为天又下雨了。

　　最后走的时候，我把钱悄悄地放到妈妈箱子里藏起来，不让她知道。

　　本想接爸爸妈妈来上海住。但是他们坚决不。开始我有些生气，觉得他们不理解我们晚辈的难处。后来我也想通了。上海那污染的环境，那吵吵闹闹的氛围，夏天到处散发着臭气的味道，和着汽车的声声屁响，那实在对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体不利。妈妈说，她一眼开眼就可以看到清水青山，特别是吃的菜是爸爸自己种的，既没用化肥，又没用农药。城里的菜不是化肥，就是农药……

　　这样，我没有坚持强迫他们跟我走了。最后，作为妥协的办法，他们同意我找个保姆帮他们做饭。但是，具体什么时候开始，要由他们来定。我只好同意。

　　天麻麻亮，妈妈就推开我的房门。那时候她已经做好了早饭。我也恰好刚起床。爸爸站在河对岸的桥头，帮我等车。

　　我拉着拉箱，箱子里装着妈妈做的干粮。妈妈颤颤地扶着桥栏杆，嘱咐我下次一定要把媳妇带回家里来。这次妈妈没有流泪。因为我说下次要带媳妇回家过年……

　　想起了奶奶在世的时候说过，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像小孩子，也听人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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