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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河流的变迁

2022-01-2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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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难说清一条河的变迁,因为这条河是人工开凿的运河,自南到北,水势平缓,没有咆哮的激流,也没有断崖似的瀑布,河床这个概念对于这条河流似乎是不存在的,它没有丰水期和枯水期,也不像其他河流那样泛滥,或者改道。

      这是一条人工河,自他诞生起,人们设计了他的大致流向,从那时起,他就没有大的改变。
这条河沉静平稳,不暴躁,不俏丽,也许是它经历的朝代太多,见过的世事太多,心底难起波澜,总之,它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懒洋洋地在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上流动——,是的,我几乎看不到水流,只有在我俯下身子,仔细地观察水面时,才能看出水的流向——在县城这一段,是从西向东流淌的。

      这条河流是个中年人,它承载着太多的东西,两岸星罗棋布的城镇,人们的日常生活,厂矿企业的工业用水,都取自这条河流。南来北往数不胜数的船舶舟楫,拖船、驳船、推船、油气船,形形色色的船。其中最多的还数拖驳,长长的,犹如一列火车,驳船装载的货物,大多也是沉重的东西,建筑用的黄沙,发电用的煤炭,由于货物太沉,驳船的甲板紧贴着水线,若在其他河流上,这样做一定是危险的,但在这条人工河上,可以做到安然无恙,这条河太平静了,平静得像一面镜子,,这条河太宽厚,宽厚得容许船民恣意。

       河流太沉静了,甚至有些沉闷,在我的生命记忆里,这条河始终存在着,他是一个模糊的,不清晰的背景,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也从没有清晰过,鲜明过。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我觉得一个城市的山水、地形、气候,都可以影响那个城市人的性格,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悄悄的,最后达到浑然一体的境界。在我生活的这个苏北平原上的小城人的性格就如同这条养活他们的河流一样,沉稳,沉静,不骄不躁,似乎天下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们激动。

      我也曾经愤恨过,厌恶过,那时我有一颗年轻的心,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向往巍峨的高山,喜欢桀骜不逊的河流,渴望去草原上纵马驰骋,梦想着干一番大事业,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我在外面闯荡了几年后,终于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城。只有这个其貌不扬的地方,可以毫无怨言的接纳我,从瞧不起到接纳,再到欣赏。是个缓慢的过程,需要用日子一点点去打磨,才能让外表下的美逐渐浮现。

       生活中的美是要用心一点一点地去发现的,就像这座城,在一天天的游荡中,我看到了这座城的历史,拂去尘埃,浮出真相——原来,这座小城也曾有过悠久的历史,短暂的辉煌,他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安的一个诸侯小国,宋朝抗金的军队在这里驻扎过,清朝高宗的龙舟在这里停泊过,民国初年福建商人在这里建立过商会。渐渐的,这个小城,在我的心目中,变得不再那么讨厌。

      很多个黄昏,我沿着城南的这条河流步行,看落如余晖把河面撒上金色的鳞片;无数个夜晚,我漫步于河岸,看溶溶月色在水上铺一条银色小路,我就觉得这座城的人们能与河流为伴,枕着河水入眠,让涛声入梦,真是三生有幸。难道不是吗?在解放后的最初十年里,这个偏僻的苏北腹地,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是这条古老的河流的运来了物资——最初几个从大上海内迁来的工厂,机器设备也是从这条水路运来。这条河流以及连接他的众多小河,灌溉着农田,养育着鱼虾,远去的农业文明时代,河流两边的人们靠河流的恩赐来生存,工业文明时代,河流运来了发电的煤炭,运去造好的机器和化工产品。

      我真不知道,假如没有这条河流,家乡会闭塞成什么样子,不靠山不靠海,没有铁路,是这条河流给了人们最初的启蒙,河畔的人们像野草一样,死去了又冒出来,一代代延续,他们虽然没有什么远大的见识,却也知道沿着河走,向北是山东,往南是长江是上海,这条河流是通往外面的。它是平原上的血脉,没有它,河畔的人们就会枯萎。

      记忆里,河堤很高,堤下居住着不少人家,从远处望去,青灰小瓦的屋顶鳞次栉比、杂乱无章,在空荡荡的阳光下犹如一片片悬挂的灰色破布。本地土话中,把那些人家叫着“河底”——可不是水下的河床,而是堤坝下的低地。黄土堆积的堤坝上,是成排成行的老柳树、老杨树,绿意幽深,宛如隧道,没有人知道那些树木是何人栽种的,也没有人知道何年何月那些树就站在这里了,假如树有记忆,我想树的记忆里应该有隋炀帝的龙舟,拉纤的宫女。

      我那时不太敢去堤坝上的,除了河底有人家的一段,其他地段显得偏僻荒凉,仿佛随时有强盗出没——其实也没有什么强盗,偶然看有一两对情侣坐在河坡的草丛里亲亲我我,或者有三四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拿着气枪往柳树上瞄,他们在打麻雀打鹌鹑打喜鹊——我憎恨他们的行径,也害怕他们的气枪,很多时候,我都是躲着走。

      有人家的一段河流,柳树杨树就很少了,反而多了些槐树、泡桐,泡桐有很大的花朵,犹如一串串彩色的风铃,是这段河岸唯一赏心悦目的东西,其他的什么煤球厂,小货运码头,都与老居民的老房子一样破败不堪,煤球厂的地是黑的,连墙壁也是灰黑色,码头上的吊车锈迹斑斑却依然运作自如,拖拉机怒吼着开过去,溅起许多泥水喷溅到我的裤子上。冬天下雪的时节,往河底的一段路就更加难走,河边的景象也就更加颓唐,芦苇被割光,露出光秃秃的河滩。有一年的冬天,我写过一首诗,描写当时的心情:

              这冬天的码头
              整日萧瑟

              驳船吐出了腹中的细沙
              让河水托起
              庞大的壳

              风凝固了时间
              小山样的沙丘,黑色的煤炭
              披着白雪

              河下的村镇
              一片片
              破布似的灰瓦房

              好似这冷寂的正月初二
              欲雪的天,冻结了我的血

       我那时的想法就是,这个地方是最糟糕、最凌乱的,该规划,该整顿,该重新建设。后来的几年,果然有大规模的改建,是南方来的园林公司,安装全新的规划图进行修建的——风光带沿河绵延几公里,两岸的人家被迁移走了,高高的土堤坝被削矮,建成台阶样,用光洁的花岗岩,大理石一级级铺下去,柳树槐树那些土生土长的树种没有了,代之以银杏、玉兰、香樟那些外来的树种,河边的土气没有了,有的是洋气洋派。一座高大的飞檐翘角的仿古建筑,X水阁出现在河边,到了夜晚,北岸的一栋栋高楼亮起灯火,扶着河边的石栏杆,我可以看见南岸游乐场的摩天轮霓虹闪烁,广场到处是休闲的人,游玩的人,卖食品的商家,节奏感强劲的电子音乐。

       河流变了,变得让我有些不认识了,这样固然好,可是缺少了那些贫民百姓,迁走了那个小小的船厂,少了吊车,我反而有些不习惯了。这不像是我记忆中的那条河流了。也许我是太挑剔了,这样也不满意,那样也不满意。

            我再也不会去运河边走走
            看那夕阳下的金鳞
            排队涌来

            我再不会去听雾夜的船号
            低沉如呜咽
            锚链锁着码头

            我还去水边吗?
            看那昔日的芦苇,水鸟
            秋天的衰草
            古塔的铃

            不,我不去了
            哪怕附近的马路蜿蜒
            步行街上有嚣张的热闹
             哪怕工地繁忙
            公园里摆着三樽铁炮

       尤其让我惋惜的是,老客运码头的消失,那个老码头的两层楼房也是在河底的,乘客进了院子,先在楼下的售票室买票,然后去楼上的候船室,一条栈桥样的走廊连接着候船室与河堤,乘客从那里沿着台阶而下,登上客船。河流上的客运早在几十年前就停止了——有了便捷的公路,谁还走慢如乌龟的水路?但是客运码头始终存在——它被遗弃了,候船室的门终日敞开,墙上残留着那个时代的宣传画、安全知识、标语。客运码头就如同一个奇怪的时光机,让我能够独自回味过去。

      客运码头消失了,一片新的住宅小区出现了,色调明朗的楼房,再也没有过去那种阴郁的气息。在这段几里长的河边风光带上,我努力寻找过去的痕迹,我终于找到了一点点——设计师特意保留了两个不大的圆柱储油罐,银灰的罐体上镶嵌了一些卡通形象,《海底总动员》里的鱼类,海藻,加上攀援而上的爬山虎覆盖了一半罐体,我很难把它与过去联系起来。

      很多年前,我就有个荒唐的想法——坐船走一走,在船上生活一个月。这个念头在最近两年变得强烈起来,我在一次次的设想中,大致勾勒出旅行的景象,我一个人坐在船头,“放弃红尘所有的盘算,谋划,计较和烦恼/沿着一千里长的运河,走走停停/穿过一个个陌生的市镇/穿过一块块陌生的田野/看野鸭从湖荡中飞起/……”,我的想象充满了诗情画意,使我自己非常满意。可巧的是,我家的楼上就住着一个船员——确切地说是船户,他中等个子,方脸上成天挂着微笑,他的左腿微微有些跛。我搬到这个小区后不久就与他相熟了,终于有一天,我向他提出了我的想法,跟他跑一趟船,我可以付费,帮他打下手,从山东济宁到江苏的盐城,他的脸上流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说,船上有什么好呢?冬天冷死人,夏天热死狗,水上的日子非常枯燥,就像坐牢一样。他伸出那条跛腿说,瞧,这条腿就是在一次事故中被链接拖船的钢丝绳扫断的。我感到震惊。也许我事实与我想象的不一样,而我看到的所谓事实也只是一个局部的表象。就像我惦记的这条河流,我永远不会发现它的真相。我打消了那个荒唐的念头。就让记忆来重新勾勒我熟悉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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