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与山外世界
2022-01-2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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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与山外世界
张雄文
高中毕业前,我没离开过老家冷水江一步。
雪峰山脉的崇山峻岭、峭壁巉岩由西往东,从怀化、溆浦逶迤而来,滔天巨浪一般淹过祖祖辈辈居住的小村,留下巍巍然刺破云天的大乘山、祖师岭与其余名号各异的大小山峰,又一路继续往东,向紧邻的新邵、涟源奔腾而去。
儿时的我常常站在半山腰的老宅前,对着眼前连绵起伏的群山与遮天蔽日的林海发呆:什么时候能爬过山峰,瞧一瞧山那边大人嘴里说的另一个世界呢?
村里唯一真正见过山外另一个世界的只有二爷爷,也就是爷爷的二哥。民国早年,年青的他胆气壮,帮宝庆府(今邵阳)的东家贩运货物专跑汉口码头,坐着逼仄的小船从水道上资江,过益阳,下洞庭,出长江,说不尽的曲曲弯弯与和险滩骇浪,一个来回需要半年到一年时光。
他的归来便是村里轰动一时的大事,除了衣衫口袋里多了些罕见的花边(光洋),还有满肚子老老少少惊叹的见闻故事。
至今犹为村中老人津津乐道的一次传奇是,二爷爷在汉口码头给几个偶遇的友人开烟,开完一圈后才发现一个接烟的人并不熟悉,也非友人们的相识。他未在意,笑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几天后,二爷爷忍无可忍下与一伙码头上的黑帮大打出手,虽是孔武有力却终究只身一人,渐渐落于下风,眼见就要吃亏。忽然街边闪出一人,抡起板凳飞舞过来,与他背靠背联手将黑帮打得抱头窜鼠。喘息方定,二爷爷走到及时雨一般出现的帮手前表示感谢,却发现并不认识,再仔细一瞧,原来是上回无意间递过一根烟的陌生人。
二爷爷的传奇当然不止一件,一村人因而尊其为见多识广的能人,族中村里每有大事,必请他到场。
我懂事的时候,二爷爷已苍颜白发而颓然衰老,早没了敢出群山闯益阳汉口的豪气。印象最深的是他除了睡觉外从不离手的烟锅,黑色烟杆远比我高,铜烟嘴白得发亮。二爷爷惬意的事便是斜斜地躺在木椅靠背上,远远将烟锅伸进灶塘里点燃,深吸一口气,一股青色的烟雾很快便从花白胡须上的鼻孔中喷出来,缓缓四散在低矮的木质堂屋里。
二爷爷允许我动他房里所有东西,就是不肯满足我摸摸这古色古香烟锅的好奇心。后来才知,这是他从汉口码头带回来的宝贝,如同古代国王手中的权杖,是他在村里威望的象征,轻易不许人碰。
几年后二爷爷溘然作古,铜烟锅不知所踪,我也早没了摸摸的兴致,但山外的汉口这些“世界”却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高考填报志愿那年,我的第一选择便是省外的大学,最终因分数不够留在了省内,但终究走出了老家的大山,毕业后又毫不犹豫地选择去了与省城长沙毗邻的株洲,成为小村第一个生活在山外世界的人。
终于看到了山外的世界,我却一年年开始怀想留恋老家的山山水水,人到中年更是如此。如果说以前走出大山不容易,后来却倒了个儿,回老家一趟也十分不易。每到年关逼近,空气里弥漫着腊鱼腊肉的香味,心儿便同城市上空的烟花一般飞了起来。先是一个人,随后是带着妻儿,大包小包随着挨挨挤挤的人流往火车里硬塞。
汗味刺鼻、嘈杂如市的火车上,座位、过道乃至厕所全是打工男女和学生们热切的脸庞。我们一家能上车已属不易,席地而坐也是奢望,更不用说找到一个位子舒舒服服坐到老家了,只得踮着脚跟与前后左右陌生的面孔摩肩接踵亲密接触,站上四五个钟头。
而静静地站立有时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多半时间里总有堆满食物的手推车来来回回,身着灰蓝色制服的售货员满头大汗声嘶力竭叫卖、求告:“盒饭,热乎的盒饭”;“水果,新鲜的水果”;“请让一让,让一让”……他或者她所到之处,总是掀起一阵更烦闷的抱怨或者磕碰的尖叫声,窄窄的车厢里也便更挤了。
记忆中最惊心的一次是,一个懵懂小孩被人群挤到两节车厢的接缝处,手指生生被钢板夹得粉碎,凄厉的惨叫声令一车厢的人骤然安静下来,人人面如土色;而最扫兴的一次是2009年春节,全家费劲移山心力也挤不上火车,只得第一次留在株洲过年,与预备接站的父母通话第一句便哽咽而断,感觉被无情地抛弃在远方。
我曾面对车站似乎绵绵不绝的涌动人流无端牢骚说:我要回家了你们也来凑热闹,没事都往外面跑什么呢?妻子笑道,好没道理,那你往外面跑什么呢?
呆在外面日久,老家原本健步如飞的父母渐渐老了,年过六旬后,身体已大不如前,有过几次被弟妹急送医院的揪心经历,好在最终有惊无险。他们隔三差五打来电话,絮絮叨叨说些不要紧的事儿,我知道他们想我和我的儿子。而我多半只能一年回去一两趟,一则难以挤出时间,二则畏惧回家的旅程。
五年前,我咬咬牙买了一辆丰田小汽车,说走就走,来去自如。从理论上说,每个月可以在双休日回老家一趟了。全家为之兴奋,父母也乐得合不拢嘴。往常他们给我的旅行包里填塞自家腌制的肉食、种植的菜蔬,总被担心挤不上火车的我恋恋不舍抽出来,而今小车的后备箱张开大嘴全部笑纳。我不仅再也不曾劝阻过他们塞菜肴,还主动要这要那,——这些绿色食品是外面世界里难得的极品佳肴。
然而遗憾的是,株洲相隔老家四百余里,仅有一小截沪昆高速可走,小车到娄底后便须转入连绵起伏的山区,弯弯曲曲而又破破烂烂的省道、县道上得颠簸五六个钟头,遇上修路堵车还要更久,全程加起来差不多要一整天。当初选择小车牌子,受到蛊惑的是“有路必有丰田车”的广告,自己正担忧老家山区崎岖不平的路。而真的开上老家的道路时,才发现传说里牛逼的丰田也无济于事。
于是,跑了几回直说腰酸背痛的妻儿便不大乐意了,重新开始视回乡如畏途。我也苦不堪言,不敢轻易一行,只得放慢回去的节奏。新闻里看到别的地方高速公路一条条修通时,心下便想,什么时候老家也能从崇山峻岭中开出一条呢?
可谓心想事成,很快真的有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娄底到怀化之间要修一条高速公路,穿越层峦叠嶂耸入云天的雪峰山区。
东西横亘绵延数百里的雪峰山,不仅阻隔过我的祖父辈闯荡外面世界和我回乡的路,还阻断过有“无冕元帅”之称的开国第一大将粟裕回家看看的归程。
1951年,时任副总参谋长的他第一次动了回乡的念头,想回阔别多年的老家会同看一看,但听说从邵阳翻越陡峻的雪峰山依然道路曲折艰险,山上还有尚未肃清的土匪盘踞,若是成行,必须有一个加强连护卫才能过去。一贯低调的他不愿兴师动众,打消了回去的想法。以后多年,因种种人生变故,他再也不曾回过梦萦魂牵的故乡。
要从雪峰山区开出一条高速公路来绝非一桩易事,劈山填壑、凿洞架桥将是家常便饭,常常嘲弄他人“操中南海心”的我一反常态,也开始异常关注起时事来,时常为工程的进展揪心不已。逢上阴冷的雨雪天气,则隐隐失落,成天郁闷纠结着。直到有一天,终于获知新化与溆浦间长达四公里的雪峰隧道成功打通,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而今,途径老家门前的娄怀高速已完全拉通。坦荡如砥的路面或穿山而过或架桥而行,如同一条银白色的玉带披挂在雪峰山脉的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之间。开车从株洲先上沪昆高速到娄底,再转娄怀高速,全程两个半小时就到老家冷水江了,而且风雨无阻,轻松畅达。
今年的清明、端午、五一、六一乃至八月的“鬼节”,我都带上妻儿驱车踏上归途。刚还在株洲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等候红绿灯,须臾间已在老家僻静的田头小径寻访儿时与父母过节的温馨记忆。家中白发如银的父母依然在衰老,地里种菜的劲头却似乎更大了,萝卜、白菜、丝瓜、苦瓜、豆角、辣椒……随着季节交替而不断变着花样,为着乐呵呵地塞满我小车的后备箱。村里人都说,父母返老为童了,身体越来越好。
我仍然由着父母将形形色色的绿色食品尽数塞进小车,心里感慨着:外面的世界与老家近了,我与老家也终于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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