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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眼球的幻像(修改稿)

2022-01-2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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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忽然之间,头顶上多了个不明不白的帽子——作秀。
       几乎是一口气跑着离开那个书写现场的。
       不是脚底抹油,而是怕错过了返程的车时,在枯燥的时间里枯燥地等待。更多的却是对那个现场不大适应,还有些憋闷,连空气也快凝固了。主持人把话筒捏得紧紧的,终于吐出闭幕这个词儿,空气才开始流动。我也把时间捏得紧紧的,印章一收,毛毡一卷,连满是墨迹的手和毛笔也来不及清洗,胡乱逮了饭,便匆匆上路。
        正午的阳光,充满热度,从空中撒下来,仿佛提前进入了夏季。我把头直愣愣地伸在太阳里,越发感到气侯有些反常,一种莫名的慌乱自心底漫出,泉水似地越漫越多,涌向全身的每一处经络。这感觉是从来没有的,用手一摸,额头渗出了一抹汗。
      到处密集着阳光和声音,密集着陌生的眼睛。穿过河流一样的人群,坐到动车上,缓缓吁口长气,把思绪从拥挤的空气里拔出来,才知道我的上海之行不是别的,是完成一项特殊的使命——在明星的裸背上作书写秀。
       那感觉,惊悚,突兀,无所适从。仿佛一下子被抛向了高空,迷茫得如一颗随风漂浮的小颗粒。
      


                                            二


   
        要说,书写是快乐的事。而刚结束的那场表演,却陷入了尴尬。
        时下流行着一句话,吸引眼球。我的那场书写,不但要把大量的眼球吸过来,而且还要有明星效应。眼球是个肉感很强的词,也是身体的一个窗口。那些清晰的,模糊的,鲜活的以及黯淡的事物映入其中,是一种自然反应,具有先天性。而吸引一词,却又掺杂了太多人为的成份,好像与视觉冲击类似。
       我对这个词很敏感,差点理解不清。
       来上海弄表演,是应了朋友之约。我想,无非写几个字,没什么大不了的。夜色,水一样流入心里,一漾一漾。窗外的景物,躺在夜色里,如一幅幅不错的笔墨。深夜,天空涌出不少星子,挂在下榻的宾馆前闪闪烁烁。灿亮的光里,拿出毛笔,一横一竖地作书写状,悄然与星子有了某种应和。
      第二天上午,阳光很好,照得人的思维很活跃。早先备好的书写内容,用笔方式,墨色变换,行笔疾缓以及章法的构想等等,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样的有声有色。下笔意在先,这环节必不可少。也预想着纸一铺,笔一提,笔走龙蛇的那一刹那,定然涌起不少的愉悦。一路穿行,愉悦血液似的传遍全身。可等到进入现场的一瞬间,才知干的不是传统活。先前的一切构想刹地破碎,成了一把齑粉。
       惶惑,迟疑,慌乱与不适,箭一般射向身体,躲闪不及。
       朋友是组织者,也是主持人。进门时冷不丁地问,准备好了吗?没事!我只能这样自嘲,怕一不小心看出了我的不适。他却说,最最关键的是要吸引眼球,产生轰动!
       怦!心无由抖了一下。茫然中,不知怎么去迎合众多的口味?!
       这闪念进入大脑,一下子与我的固化思维形成强烈的对抗。照实说,我痴迷并化入骨血的是传统书写,在“平正——险绝——平正”的循环周期里抒写自我。每每翻开《张迁碑》《兰亭集序》《自书告身》或《松风阁》等经典碑帖的那一刻,躁乱的心会慢慢安静下来。对着碑帖一笔一画地临写,或者在宣纸上随心而发,不经意间,一颗颗艺术分子悄然从笔墨间跑出来,在阳光里跳跃、翻踊,然后蝌蚪一样钻进我的体内,顺着血脉游走。骤然觉得每个毛孔都舒张着,爽快得无法形容。或许,这样的书写,于我是诗,是梦,是音乐,也是一种心灵的舞蹈。收放之间,便有了视觉冲击。难怪有人说,书法是心灵的呈现。     
        而此刻,我得远离这种书写状态,极力迎合观众的眼球。
        大厅向我敞开着,空阔,明亮,五花八门的商品,在展示存在的价值。
        我的价值呢,却押在一场与书法本体无关的表演上。
        表演平台是一家专治不育不孕的医院设计的。深绿色的背景上,写着鲜明的大字,还印了女人和娃儿的图像,眼睛张开着,笑眯眯的。可能也是一种热切的眼球吧。
      台下,大大小小的眼球,围得水泄不通。射出来的光那么急促,显示着一种热闹与期待。主持把出场人的身份拔得很高,像一朵朵仰视才见的白云。介绍我时,竟说成了大师,这一拔,让人云山雾罩。谁都知道大师早已隐去,只能在老去的时间里回望他们发黄的背影。我在响亮的介绍里缓缓登场,把半个光头的形象买给众多的眼球,说不定还成了一道商品。明星也上场了,高大而丰满,嘴唇边挂一绺微笑,半截身体只戴了个红兜肚。这么一来,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
       目光无遮无拦地交织着,我的表演来临了。
       明星把裸露的背向着我,如展开了一张宣纸。裸着的背被无数眼球笼罩着,氤氲出一抹光晕。显而易见,这是公众熟悉的背,也是孕育了生命的女人的背。
       肌肤胜雪,但到底不是宣纸。真正意义上的书写不容易。纸要好纸,墨要好墨,最好是徽墨。另外,还得一方好的心境。现在,书写工具改变了,连气氛也与平时迥然有别,怎能写出好的效果?我在喧杂的气氛里极力维持内心的平静,想着裸背上书写的速度——快了,会一塌糊涂。慢了,更会墨汁泗流,何况人的肉质一点也不渗墨呢?把墨调了又调,尽量适度。成败一念之间。于是,呼啦一声,提着蘸了墨的笔,按规定的版式在明星的背上写下十多个字,那力度,那墨色,那章法,连自己看了也索然无趣。好在不溢不流,终于没糟蹋一张女人的背,真是万幸,哪里还谈得上气韵文质呢?而朋友觉得慢了,贴着我的耳朵说,快点,快点,打完收工!
       我理解他的想法,怕明星效应出不来。
       其实并不慢。一口气,完成了“人体书法秀”,还写了10来米的长卷。
       笔一收,吁了口气,仿佛经历了一场艰难的旅行。
       这样的秀场书写,虽没经验,但曾见识过。
       那年夏天,岳阳楼下来了个胖乎乎的武术大师,要在广场里书写30米的《岳阳楼记》长卷。电视报纸吹得呼啦作响,传遍大街小巷。那天,人头糜集,眼球发光,兴奋得与湖水一个颜色。大师轻装上阵,在宽阔的广场上打一会招式,写几笔,又打一会,再写几笔。吼吼之声,接连不断,把一地的阳光和满湖满湖的水也覆盖了。掌声,哗哗作响,浪潮般汹涌。字迹却张牙舞爪,东倒西歪,败相迭出。那支长毫在他手里捏着,左叉右扫,成了个扫把。我被掌声淹没,目光直愣愣的,心涩涩的,消受不了。只好挤出人群,退向湖边,才松了口气。那个镜像,映入我的眼帘,直到现在还不是滋味。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尽管我从来不苛求别人的眼光与口味,但书法终究不是蔬菜,不是谁都能唬弄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话一点没错。我的表演,终于没引起多大的轰动,掌声也不热烈,在咔嚓咔嚓的声音里,拍成了一个个镜头,成了不冷不热的卖点。
       午饭,闷闷地吃着。彼此以沉默的方式将这场失色的表演吞进肚里。终于有人发问了,问我练的是啥体?我说是颜体掺魏碑加隶意加行味。他却说,这里高手如云,个顶个的厉害。我无言以对,只能匆匆离去。
       孤独,悄然漫入内心。


                                                   
                                                    三

       动车的欢快与我的心境成反比。
       那场表演早在时间里落幕,却一路上仍黑白电影似的在眼前晃动。茫然中,许多眼睛从屏幕里拱出,射来的光神情不一,刺得我不敢抬头,一颗心沉甸甸的。
       朋友静静地坐着,一脸失望。阳光,也静静地照来,却在时间里开辟一条通道,把江淮平原上的一片片景色传递过来,湿漉着人的心境。湿漉的气息里,我听见了他的叹息:
      效果不佳呀,可惜!那个惜字拖得很长,像天上划过的慧星。长长的尾巴,一如袅袅的叹息。我知道,他肯定会说,这样的场合要的不是专业,是表演,是快,是吸引观众的眼球,是耍花招走过场……一句话,玩的江湖活。我被他的叹息笼罩着,隐隐听到了落花的声音。
        显然,与他的期待有很大的出入。也许,如今的消费时代,谁都没有错。他想的是效果与利益。我固守着的却是艺术的纯粹性,是书写的经验和习惯。
        长长的惋惜里,我把思绪的触角伸向现实,下意识地梳理着一些事情。忽然发现太多光怪陆离的东西,水蛭一样钻入我们生活的空间,调拔着一个个人的感官和心思,许多非同寻常的气味扑面而来。恍惚中,那一场场书法秀、表演秀 、时装秀 ,还有汽车秀什么的呈现开来,在日历上呼呼啦啦地响着。帷幕在成群的掌声里拉开,飞翔的色彩,别致的动作,不着边际的渲染与夸张,旋涡一样流动旋转,激起太多的声浪,让人眼花缭乱。而掌声过后,留下了什么呢?转眼之间,却又化为无声无息的幻影。或许,光与影的角逐,鲜花与掌声的重叠,成了这个时代放逐心灵的一种方式与表达。这,让人想起传说中的昙花,那么瞬间一现后,留给人的往往是虚幻与惆怅。说到底,书法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想要呈现出潜在的大美,压根儿就没有绝径可走。
      我的想法朋友自然不会明白。半晌,他却抛出一句,老兄落伍了啊。我一点也不惊讶,全在意料之中。他说得没错,可能我真的落伍了,跟不上时代的节拍。也猛然发觉,我们之间仿佛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他的面影在我眼前也忽然模糊起来,慢慢地,慢慢地,虚幻成一种恍若隔世的图案。
        我却看清了自己的沮丧。十多年前,我曾用不短的篇辐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推介了一个书写“万龙图”的人。说穿了,他的杰作与书法没有半点关系,从头至尾是用缠了线的水笔写出来的。忽然一天,他打来电话说他的书法表演上了某个特别栏目。拧开电视,果然眼球一振——招式迭出,时而左右开弓,时而手脚并用,时而绑着竹篙而写,不一会又骑上单车在摆弄……林林总总的作法,与街道上的杂耍没多大分别。那夜,我被呼呼作响的花招和阵阵的掌声浸泡着,差点迷失方向。而屏幕上的那个“书法奇人”却浸在秀场里,说不出有多兴奋与满足。
       这样的兴奋与满足一旦放大,不可想象。
        书法也没什么太奇妙,其实是长在土地上的一种绿色植物。就如我屋前的两棵桃树,一棵栽在好的土壤里,每年开出好看的花,结出大而红的果实。另一棵因土质有别,花少果细,结出的是一个个狗屎桃。一树的枝叶,仿佛成了季节里的一种幻影。
        或许,从一开始把我拉到这里做表演是个错误。我心里永远藏着一幅画面——那个宁静得只听见鸟语、牛哞和阳光悠然滑落的村庄里,我用墨香填满一个个日子。潺潺的流水,透明的日光,还有啁啾的鸟语以及翩跹起舞的蝴蝶,与我的笔墨形成一种映照。这样的场,最适合我的心境。要么还沏一壶清茶,细斟慢酌,轻吟几句小诗,是怎样的闲适呢?!           
       不用说,我的书写与秀场里的眼球和掌声无关。
       时间在车速里一点一点过去。天上又踊出不少星子,银河在头顶哗哗流响。这繁星密缀的影像是不是一种充满寓意的暗示呢?!冥冥中,也看见了那条隐在历史深处的书法长河,涛声激越,波光闪烁。   
      我被风传的假相包围着。一路上,电话响个不停,羡慕的,祝贺的,批评的,嫉妒的,还真不少,只能一一敷衍或缄默不语。沉默也是一种表达,就像那些比金子还昂贵的经典碑帖的表达。或许,秀场的书写,于我,于每个真正意义上的书法人,只是一种迷雾,一种过眼烟云的幻像。因为那条传统艺术之河清澈深邃得诱人,弥漫着直抵内心的道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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