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摊
2022-01-2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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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车摊
宁雨/文
修自行车的师傅姓阚。街坊邻居喊他“老敢”,把阚字外边的“门”给省了。因与他媳妇谭姐的乡谊,我称呼他老哥。
老敢的摊子在十字街口东北角便道上。补胎、打气、拿龙,换辐条,换里外胎,换链条,换轴承,卖车筐,卖铃铛,修锁配钥匙,外加联系学生小饭桌业务,晴天卖防晒衣雨天卖伞冷天卖手套,诸如此类,不可尽数。用石家庄话说,老敢的手艺真沾。你扛个车架来,他能给你攒出辆整车,比原装的都禁骑。就算是赛车、电动车出了毛病,交给老敢收拾,那也是手到擒来。因此上,老敢在十字街一带颇有点名声。
当然,老敢的名声不光来自他的一双巧手,他还有更大的能耐。比如,他娶了一个有正式工作的俊俏媳妇,就是谭姐。老敢是个肢残者,右腿膝盖以下截了,装着义肢,近路他拄双拐,远点的道,则开一辆破旧的改装电动三轮。因为肢残,找不到合适工作,从打年轻时候,他就在大厂宿舍门口摆摊修自行车。谭姐如何嫁给老敢的,众说不一,只是一提起来这事,都忍不住嘬牙花子,觉得可惜了一朵水嫩嫩的鲜花。她是大厂的工人,十八九岁上大厂去招工,别人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地找门路,她没后门可找,就想试一试运气,结果,跟招工的一见面人家就拍板要下了。
厂子改制,谭姐仨瓜俩枣买断工龄。两个闺女都成家了,不用他们两口子操多少心,谭姐还不到五十,干脆给老敢的摊子当起“老板娘”。
谭姐一来,补胎、打气这种技术含量不高,又得一会儿下蹲一会儿屈膝一会儿猫腰一会儿起立的活计,自然就全揽下了。老敢端坐在一个敦敦实实的大木凳上,把装着大洋铁工具箱的三轮车当靠背,凳子旁边摆一把暖壶、一个大搪瓷茶缸,面前放一架修锁配钥匙的小车床。有生意了忙一阵,赶到没事了,两眼一眯细,听京剧。听上一段儿,转身端茶缸,滋溜——咕咚,来一大口茶水。除非拉屎撒尿,老敢半天也不动窝。
“老哥,看美得你,当皇上呢。”我路过。
老敢没言语,他正跟着马连良大师学唱那段《甘露寺》,摇头晃脑入了神。
谭姐吐吐舌头,朝我一乐:“瞅他那德行,还皇上呢。”
“哈哈,有我娘子相伴,我就是神仙一个。皇帝老儿,怎比得了某家——”老敢睁开眼,一口京白搭了腔。
玩笑归玩笑,其实,干修自行车这行,看似简单,真没两把刷子的还干不成。来修车的人,五行八作,横的硬的不说理的不要命的都有,你得先学会见风使舵,见人下菜碟。闹不好,会有人给砸摊子。修车的活,又脏又辛苦,照谭姐的说法,她两口子的手,就跟粪叉子似的,什么都敢抓挠。修车的盼闹天儿还怕闹天儿。一闹天儿,生意格外多。可是,天不好也真遭罪。春夏秋三季还好说,一入冬,小北风刮着,浑身冻得跟木头一般,换完一个外胎手都不知道是谁的了。谭姐一张粉脸,一冬一冬的生冻疮。老敢行,老敢不怕冻不怕晒,大木凳上一坐,不管它西北风是四级还是六级,不管它下雨还是下雪,京剧照听,茶水照喝。
记得是今年春天,我的单车后闸出了毛病,想推去让老敢给看看。大老远,却见摊儿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有拿照相机的,有扛摄像机的。犹豫着是否凑过去,兜头碰见给我们院清垃圾的老张。没等我问前边什么情况,老张一支竹筒早倒开豆子:“嘿,快去看看热闹吧,有人给老敢送了辆新轮椅,可阔了。还有好多记者采访呢,老敢成名人儿了。”当晚本市电视新闻,果然见到老敢和谭姐。有一个特写镜头,老敢坐着新轮椅,谭姐陪在身边,俩人都笑得嘴角咧到腮帮子。
第二天早晨经过他们的修车摊,我特意停下来想参观一下老敢的新轮椅。时间有点早,老夫妻俩还没到。第三天早晨,正好在路上碰到老敢,却还是那辆改装旧三轮车,驮着那座小山样的工具箱兼售货柜。我问:“老哥,新轮椅呢?”老敢扭头瞅一眼身后的小山:“轮椅在家省着呢。我得运这个。”后来,一直没见老敢的新轮椅露过脸。有人说,他一倒手就卖掉了,赚了千八百呢。谭姐悄悄对我说,那高级玩意儿,你老哥用不惯,转给楼下小五子家了,他爹半身不遂恢复期,正合用。这“转”是借,是租,是送,是卖,谭姐没说。
守着老居民区,十字街本来就热闹,老敢占金边据银角一铺排七八平米,越是上下班的点儿越来生意,有时等着修车的挤了疙瘩,还把汽车的道给挡了,难免有人看不顺眼,恨不能城管立时把摊子取缔了才好。更多的人,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若无睹或者可有可无的态度。遇上自己的单车坏了或者想就便买个什么小物件,才想起老敢和谭姐的摊子。赶上风日晴好的时候,附近的老头老太太常搬个马扎来坐了,看他们修车卖货哼京剧,负曝闲谈。
这个暖冬,谭姐和老敢却比往年格外加了衣裳,每人还添了一件和尚领的长袖花围裙。俩人都胖了不少,装扮得圆滚滚的,像两只笨笨熊。早晨出摊,老敢把拉着那座小山的三轮往摊儿上一停,谭姐赶忙放好大板凳,取出双拐递上。老敢拐拄地,下车,吭噔一下吭噔一下自己朝凳子那儿挪,谭姐眼巴巴看着,似乎是怕有什么闪失,却并不伸手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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