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纪行

到潮州，有五个一，必得要好好看一看。

第一个一，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唐朝的韩愈。韩愈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所谓唐宋八大家，指的是唐朝和宋朝八位最著名的散文大家，即唐朝的韩愈、柳宗元，宋朝的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他们的文章水平，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唐宋两代散文的最高成就。韩愈是唐朝古文运动的领袖和核心人物，但他不仅散文写得好，还是儒家思想的承上启下者。韩愈写过一篇文章，叫《原道》，在这篇文章里，韩愈清晰地梳理了儒家的道统，即自古以来儒家的传道系统。在韩愈看来，儒家的“英雄祖先”，从尧、舜、禹始，至汤王、文王、武王、周公，再到孔子、子思、孟子，囊括了中国远古几乎所有主要正面帝王和先秦的儒家代表人物。由韩愈的“英雄祖先”名单看，儒家似乎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思想流派，还是一份执政名录。就是这样一位著名文人，51岁时被贬官至当时偏荒未化的潮州，路途上又痛失爱女，到潮州工作也就不到八个月，却竭尽全力，在当地驱杀凶鳄，举办教育，大兴水利，劝励农桑，选用人才，传播文明，为潮州的治理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和思想基础。韩愈在潮州的影响，无人能出其右，潮州的山，潮州的水，潮州的道路，潮州的学校，常以韩姓或韩愈的字命名，潮州人也言必称韩愈，韩愈其实已经活在潮州的民心和空气里了。

第二个一，是一座城，这座城就是潮州城。潮州城里有正宗的潮州菜。正午时分，饥肠辘辘，至老街，十字路口，寻一家潮州菜老店，踅进去；此时已人头攒动、食客盈门，只得上四楼；众人择桌坐定，心火虚旺，便先品一盏菊花茶，不觉已气定神闲、人畜无害，上菜时，虽内心依然勇武，但表面还能儒雅谦让；潮州菜以清淡、微甜为主，多蒸煮类，少煎炒类，更见不到大盐、猛辣，食材则以时令蔬菜与海鲜为要；我都是极喜欢吃的，虽已极力控制，却仍停不下箸来。潮州城里又有饶宗颐学术馆，饶先生是著名中国文化大家，他在中国文史、考古、语言学、宗教学、文献学以及书画等等方面，都有丰厚的建树。潮州又有著名的潮州木雕，寻到一处偏僻的小巷子里，进一个大铁门，院里都是巨大的木头，这就是潮州的木雕厂了；木雕厂有超大的电梯，乘电梯上三楼，就是各种木雕展品；潮州木雕的一大特色是以金漆饰，木雕完成后，在木雕的表面涂金装饰，使木雕显得金光灿烂、富贵华丽。

第三个一，是一条江，这条江就是韩江。韩江是广东省除珠江外的第二条大河，干流长470多公里，它穿潮州城而过，是滋养、哺育潮州民众的母亲河。韩江唐称鳄溪，民间又叫它恶溪，当地为纪念韩愈为民驱鳄、造福乡梓，遂将鳄溪改为韩江。据说当年韩愈初到潮州，傍晚时分，带领随从到江边、街头暗访，忽见有女子在河边、街头，宽衣解带，疑似随地小便，心中不由震怒，即命手下前去查看。手下回来报告说，大人，没错的，那些女子确是当街小便，这在当地不是什么新鲜事。韩愈听后，心中哀痛，心想，这精神文明建设任重道远呀。手下接着又说，那些女子，看见有人过来，便面有羞色，站起来赶紧走了。韩愈闻听大喜，一拍大腿说，好，这就有救了！潮州人可教化也！这个段子，虽然只是个民间传说，却生动有趣，又夹杂着流行和娱乐元素，因而能够广布流传。韩江的江，符合中国文化的一般规律，即长江以南的河流用江这个名词，长江以北的河流用河这个名词，这正是韩愈带来正统中原文化以后才出现的现象。韩江以前叫溪，溪的用法，是表示偏荒山区较小的水流，但韩江是广东第二大河，并非小溪，这大概是当年正统文化对边缘文化的矮化，或边缘地区的自我矮化。韩愈的到来，根本性地提升了潮州的文化自信，也是潮州本土文化、海洋文化和中原文化融合发展的关键节点。

第四个一，是一座桥，就是韩江上的广济桥。广是广泛、普遍的意思，济是渡河、过河的意思，广济桥就是广利百姓过河之桥。广济桥建于潮州古城东门外，它横跨韩江，连接东西，桥近岸的两端是梁式桥，梁式桥上建有华丽的桥屋，梁式桥之间，是连舟为桥的浮式桥。浮桥白天联通，以便行人和简车通过，夜晚需要时，可以撤去浮舟，以便通航。广济桥是中国四大古桥之一，被桥梁界誉为世界最早的启闭式桥梁。广济桥始建于南宋，现存的广济桥桥墩，则是明朝的。雨中游广济桥，还是不打伞的好，在时大时小，或时骤时舒的夏雨中，自有其难言的况味。盛暑时节，潮州的雨并不大，淅淅沥沥的，甚至还有点象长江流域的春雨。当然也不是浓似酒的那种江南春雨，而是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的那种滋味；想来当年的韩愈，隔岭篇章来华岳，出书关信过泷流，既因贬谪而凄凉，又因信念而执守，心态是矛盾而又开放的吧？在雨中，端的就只看各人自己的意境了。

第五个一，是一丛茶，就是潮州凤凰山的单丛茶。我们在微雨中，往粤东名山凤凰山进发。为什么叫单丛茶？一路上，上车，下车，小镇，茶园，我总是见人就问的，却似乎没有人说得很清楚。有的说单丛茶就是单枞茶；有的说单丛茶是乌龙茶的一种；有的说单丛茶就特指乌龙茶；有的说单丛茶是指有特色的茶树；有的说单丛茶是选出最好的茶树，再从这棵优质的茶树上采摘鲜叶，制作成茶，这就叫单丛茶，但一棵茶树一年能采多少鲜叶？能制作多少茶叶？这能有商品性吗？有的说单丛茶是先有单独一棵优质茶树，再用这棵茶树来繁殖，最后采摘这棵优质茶树和它子孙茶树的鲜叶，制作成一种茶，就叫单丛茶，嗯嗯，这种解释我有点信了。大雾中上了凤凰山，山上云雾飘渺；茶园则逼在山口下，当地村民用大石勒了块石碑，上书“宋茶王”几个大字，说明这茶园里有一棵茶树，是宋代就有的，是当地的茶树之王。由于气候的原因，长江流域及其以北的茶树，大多是灌木，但凤凰山这里的茶树，都是小乔木。坦地上的茶家，已经摆好了茶具，请我们品单丛茶。我们坐在云来雾去的粗木茶台旁，不顾体面地牛饮起来。这是我喜欢的发酵茶呀！虽然饮相不雅。这种时刻，正是叫人想起游世于天地之间、游心于天地之外的意境。这里不象我印象中热辣辣的广东。它或是又一个冥想中才可悟得的意念中的广东。

2020年8月11日合肥南艳湖竹柏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