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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娘真的走了

2023-03-16抒情散文江清和
1998年10月23日,农历九月初四,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那一天,娘走了,永远地走了。

那年8月开始,我被借到上级单位工作了几个月。10月23日上午,阳光灿烂。我们筹备了几个月的一

1998年10月23日,农历九月初四,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那一天,娘走了,永远地走了。

那年8月开始,我被借到上级单位工作了几个月。10月23日上午,阳光灿烂。我们筹备了几个月的一位国内著名画家的画展开幕。嘉宾云集,书记、省长都来了,中央在汉的 新闻媒体和省市新闻媒体都来了,活动非常成功,筹办了几 个月的大活动终于圆满收官了。那天上午,我穿了一件白底黑纹的夹克衫,打了条蓝花领带,有点儿人模狗样的。两位小同事在人群中小声嘀咕 :看某某今天搞得蛮潇洒呢!一个说是的,又说女要俏,要戴孝 ;男要俏,跑不掉。另一位立马说 :乌鸦嘴,别瞎说!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不幸,真被他们言中了。中午,处领导请我们去他家里吃饭,一件大事落了地,他很高兴,我们都非常开心。

下午一上班,我接到单位同事打来的电话 :你堂妹打电话来,说你母亲病了,要你今天尽快赶回去。那时,我自己小家刚装上电话,老家还没有。老家堂妹好多个,不知道具体指的是谁,她们的电话号码,我更不清楚 , 接电话的同事也说不清楚。

我心里直犯嘀咕 :家里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平时只有通信。突然说母亲病了,要我马上赶回去,这不正常。我 不敢往深处想,心里一直反抗着,不可能!母亲春天从武汉走时是好好的,还准备过段时间来武汉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费尽周折到处打电话,妻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我打到她单位值班室。值班师傅说 :你还不知道?她的婆婆死了!妻的婆婆,不就是我的娘嘛?什么叫五雷轰顶?什么叫天塌地陷?我懵了。像被人抽去了骨头,浑身瘫了。我伏在办公桌 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在不停地向外奔涌。领导和同事都围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我慢慢站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木地走了。同事们把我送到楼下,叮嘱路上一定要小心。

那时,街上出租车很少,我也从未打过的。默默骑上自行车走了。来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我清醒了,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这个时候,不能再出什么差池了。

回到自己单位,处长和同事都非常伤心地来安慰我,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瞒着我没有说破,怕我太伤心,怕我出事。处长帮我四处张罗。因是普通办事员,单位不可能派车让我回家奔丧。与妹妹、妹夫联系, 等他们赶到我家时,已是晚上六点多了。妻接上儿子才回,看到我一直在流泪,问出了什么事,同事告诉她我母亲走了。她很惊愕。原来,她整个下午在外面办事,没有回单位,还不知道。

七点,我、妻、儿子,妹妹、妹夫、大外甥女,我们坐一辆出租车出发了。武汉离老家二三百公里,大半是山路。一路上人是木的,什么话也没有。半夜两点多到家。

前来帮忙的人,都已回去了。母亲已经入殓。堂屋里放着棺材。大门口放着一口大铁锅,里面烧着纸,那是给母亲的“下葬纸”。

这一切都证明,娘的确是走了。我像失去了感觉,还是木的。

姐姐、妹妹的悲伤再也无法控制,放开嗓子大声地嚎着,倾尽一切地嚎着,山呼海啸地嚎着。大舅、小舅听到哭声,起来了, 他们只是刚刚躺下,知道我们回来了。见到两个舅舅,我像突然遭到了电击,又回到了人间,我的大堤也崩溃了,我们抱头痛哭。万箭穿心啦,山崩地裂啊,撕心裂肺啊,所有的词语,那一刻都是苍白的,都是无效的, 全都成了废物,我只感到我的世界毁灭了!只知道嗓子很硬,很痛,很痛。

我问弟弟 :怎么不早几天告诉我?弟弟说 :娘不让告诉你,怕影响你工作。我问 :怎么不送到医院去呢?弟弟说 :娘不去,娘说去医院,死得还快些。我们无语。默默地断断续续地向大铁锅里放纸,火光一下一下亮起来。弟弟说 :明天下午动响。我说 :什么叫动响?他说 :做斋。我说 :还做斋?弟弟很生气 :你真的不是农村人了,哪个老人走了不做斋?我们又是无语。我只是小时候见到过做斋,离开农村后再也没有见过了。这一夜,守着母亲的棺材,棺材是木的,我也是木的。怎么到了天亮,我不知道。

无论如何,我也不相信母亲就这样走了。正月底,从武汉回来时,不还是有说有笑的吗,怎么就这么突然地走了呢?弟弟说 :母亲只病了一周时间。开始不能吃了,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吐血了,一大盆一大盆地吐。弟弟要送母亲去医院,母亲坚决不去。母亲临终时,弟弟抱着她,他看着母亲的眼光翻上去的。等弟媳叫来医生时,母亲已经走了。弟弟给母亲灌的速效救心丸,还在母亲的嘴角,没有咽下去。

我终于相信这世上有第七感官了。正是母亲走前一周的那个周末,那天早上我躺在床上,迟迟没有起来。所有的烦心事全都聚拢来了,像山一样压过来,让我喘不过气来。母亲的身体,姐姐的日子,弟弟的孩子,妹妹的打工,自己的工作,家庭的烦恼等等, 一股脑儿袭来,让我不胜其烦,大有世界末日之势,让人万念俱灰,叫人生不如死。起床后,我在纸上哗啦哗啦把所有烦恼全写了下来,这才平静下来。掐指一算,那不正是母亲发病的日子吗?人们总说,父子、母子,兄弟姐妹等亲人之间,一人有什么不幸之事, 远在千里之外万里之遥的亲人,一定有相应的感觉。回想起来,这下我信了,母子连心啊!

是我太粗心、太侥幸了。母亲正月在武汉住院时,我专门挂了省人民医院最权威的心内专家的号。我问他我母亲的病怎么样。他说 :只要注意保养,应该问题不大,但随时有猝死的可能。我在意了前半句,却忽视了后半句。母亲得的是心衰啊!我的医学知识是一片空白。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百度, 心衰到底是什么情况,严重了会怎么样,有什么办法可治,等等,一无所知。成天忙于工作、孩子等,看到母亲有说有笑地出了院, 我也就轻松了,从来没有朝着“死”那个方向去想!毕竟母亲才六十岁呀,肯定还要活多少年的。无知,粗心!就不能向医生多问几句?就不能去找书查一查?就不能从工作、 孩子和家庭中分出一点精力,具体为母亲的病多想点办法?这是我一生中最不能饶恕自己的。我又想起了三奶说的那句话 :娘对儿, 线线长 ;儿对娘,扁担长。我为娘操的心, 与娘为我操的心,哪能比呀!

第二天一早,道士们来了。按照农村风俗开始为母亲做斋。或许是通过这种仪式,为逝者歌功颂德,为她洗雪一生的“过恶”,超度亡灵,走进天堂。道士们穿上道士袍,一 看就让人瘆得慌。他们一行几个人手里拿着锣、钹等不同的乐器,一边走,一边唱,也许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他们是按程式干活, 根本感受不到丧家儿女内心的悲摧!心中无悲切,口中念念有词,那拿妖捉怪的样子, 让人哭笑不得,让人很是恼火。一会在堂屋的棺材前,一会儿在厅屋里,晚上又到了屋外, 一道道程序,一个个仪式,作为孝子,我大多时候都是按仪程要求跪着。虽然膝盖下垫着棉被,但跪得我腰酸背痛。本来是非常伤心的事,被他们折磨得我相当难受,相当痛苦, 这种痛苦让我麻木了对母亲的伤悲。

第三天早晨,是我们与母亲最后告别的时候。我们兄妹几个一想到母亲就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屋了,真是五内俱焚,全都嚎啕起来。负责“掩面”的王三佬说了一声 :你们不能再哭了,不能把眼泪撒到你娘的棺材里去了。这里有什么讲究,我不清楚。我 们哪能控制得住呢?更是呼天扯地地悲嚎!

当棺材盖掀开的那一刹那,我们都不哭 了。我看到了母亲。她穿戴整齐,静静地躺着, 如同睡着了一样。过去,我从未见到逝去的人, 想到都怕。但见到母亲的那一刻,我没有一 丝一毫的怕。那是我亲亲的娘啊!母亲的头 有点歪,我用双手把母亲的头扶正。母亲的嘴角还留着没有咽下的“速效救心丸”的药水, 弟弟用手帮母亲擦干净。王三佬他们硬着心肠,高声吼着要把我们赶开。我们知道再也见不到娘了。姐姐和妹妹死死地抓着棺材帮 子,捶胸顿足地嚎啊!亲戚邻居们使劲把我们一个个拖开。那才叫生离死别呀!人不到那一刻,永远也不知道与亲娘最后撕开时的疼。

他们给母亲“掩面”,盖“千金被”,在棺材里放石灰等。棺材盖盖上了,打上棺材钉, 再用石灰勾缝。所有来的人,都一一在母亲棺前下跪、磕头、作揖,向我母亲做最后的告别。八个“行重”的人,一声吆喝,用手把母亲的棺材抬出了大门,放在门前空地的两条长板凳上。绑龙绳,架龙杠,他们大声嚷着,吼着,一气呵成。他们仿佛侍候的不是一个刚刚逝去的亲人,一个生活中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副棺材,怎么那么狠心,那么无情?其实,不是他们没有感情,那种场合,是铁也会伤心,也要熔化。他们只能用那种方式,硬起心肠,收起伤悲,完成他们该做的事。也许是他们见到周围的亲人邻家走的场面太多了,他们早把生死看透了,而我们是怎样的接受不了啊,太残酷了。

我是长子,走在行棺人马的前面,提着 一篮子纸,弟弟跟在后面,举着幡。按农村的风俗,家里有后人的,刚刚去世的“血棺” 是不能直接下葬的,必须放在山上某一个角落里放三年,叫“丘”。要在山上整出一小块平地,棺材下面用两个枕木垫着,在外面用土砖砌一个小小的屋子,上面盖上瓦,以遮风挡雨,这就是“丘栖”。看到别的“丘栖”,我很害怕。见到自己母亲的,我不怕了。当天晚上,我和弟弟去给母亲送了灯,让她能看见回家的路。所有这一切,我都是像道具一样,按要求做的,没有了感觉。

母亲上山后,请龙窝二佬为母亲签的花房子等,全都送到大菜园下边我家的田里烧了,那叫“化库”。父亲把母亲的一些衣服也都送去烧了。母亲在世时,非常节俭,我们兄妹四个给她做了好多衣服,她都舍不得穿, 去世时,她的衣服装了满满两蛇皮袋,有不少还是新的。母亲来武汉时,妻为母亲做了件蓝底碎花灯芯绒袄子和一件外套,对襟的, 样式很好看,母亲很喜欢。在武汉时母亲总是穿着,回到老家,她就脱下来,收起来。我问父亲那袄子和外套呢,父亲说烧了。本想把母亲喜欢的衣物留一点,作个念想,父亲说烧了,我很失望。

第三天,“峦火”。是说去世的人,走上了“奈何桥”,最后回望一眼自己的家乡,向家人做最后的告别。二老爹、小妈、小舅妈 他们都来了,我们来到母亲的“丘栖”旁边,烧纸,磕头,放鞭炮,一阵痛哭,丧事就这 样办完了。“头七”过后,我带着父亲回到了武汉。

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们突然一下子成了没娘的人了。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总感觉娘没有走,只是到了哪里去了,但眼前的一事一物,点点滴滴,又切切实实地告诉我,娘真的走了。我成天是混混沌沌、恍恍惚惚,麻木得没有知觉,没有痛的感觉,正如人突然失去了手,失去 了腿,他是感觉不到痛的。

不相信,确信,不相信,确信,慢慢地,我看清了,这真的就是事实。娘真的走了。钻心的痛慢慢开始发作了,慢慢让我感觉到了,是那样无休无止的,撕心裂肺的痛。这种痛,只有失去母亲的人才体会得到。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在无形地回避。回避母亲、娘、妈妈这几个词语,回避与“母亲” 二字有关的书,回避与“母亲”有关的电视剧,更回避在众人面前谈起“母亲”这个话题, 生怕一不小心,在众人面前控制不住而失态。

只能一个人的时候,在夜里,在梦中,独自品尝那撕心的痛楚,流着泪水熬到天亮……

在母亲走后的十多年里,我很少回家, 更没有回老家过过年,我怕见到老家的房子, 怕见到房子里的所有物品,怕见到娘的“丘栖” 所在的山,那里的一切都藏着娘的影子,都藏着娘的音容笑貌,让我无法忍受。

娘走后,我对逝去的人不再怕了,我知道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停止了心跳,进入了永远没有气息的长眠。

娘走后,我真希望人死后有灵魂存在。如是那样,我就可以时时与娘相见,时时与她交流了。

娘走后,我真希望逝去的人可以“超生”,可以再“投胎转世”,虽然那只是娘的托体,但那是娘的灵魂的延续,可以让我去满足对娘的思念,弥补对娘的亏欠、遗憾和悔恨。

可惜,一切都是虚妄的,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娘走后,让我看清了老天的残酷。任何 一个生命,老天都只给你几十年,最多不过百年,即使你再亲再亲,无论你怎么不舍,无论你哭断肝肠,该去时,老天都要生拉活扯地把她带走,毫不怜惜。

娘走后,我真切理解并切实感受到了“永 远活在我们心中”的滋味,这句话不是虚的,是那样的实实在在,无时无刻不在。

娘走后,我真的理解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是要用自己的一生去体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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