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超构和《延安一月》
赵超构(1910—1992),笔名林放,浙江省文成县人,是我国杰出的新闻工作者、著名杂文家、社会活动家。这位耳朵几乎失聪、
赵超构(1910—1992),笔名林放,浙江省文成县人,是我国杰出的新闻工作者、著名杂文家、社会活动家。这位耳朵几乎失聪、学历平平的温州人,最终却成为“新闻史不可或缺的开拓者”,人谓“三不朽”:参加中外记者团访问延安,写出了媲美爱德加•斯诺《西行漫记》的《延安一月》;创办新中国第一张晚报《新民晚报》,恰似“燕子”归来,飞入寻常百姓家;手执如椽之笔为民立言,撰写时评杂论万余篇,世间罕见……
1944年夏,赵超构作为《新民报》特派员,在陕甘宁边区前后共逗留43天,其中在延安活动长达一个月。他写的报告文学《延安一月》,客观公正地反映了革命根据地的实际情况,冲破了国民党的新闻封锁,用事实驳斥了国民党对共产党和解放区的攻击与诬蔑,让国统区民众了解到真相。周恩来称之为“中国记者写的《西行漫记》”;毛泽东看了后说:“在重庆这个地方发表这样的文章,作者的胆识是可贵的。”
阴差阳错促成行
1944年,抗日战争的炮火弥漫在中华大地上。中共军队积极主动接应美英同盟军,驻重庆的外国记者团对陕甘宁边区充满了好奇,多次提出采访的要求,但均被国民党当局以各种理由阻拦。国民党军在豫湘桂战役中遭到惨败后,引起了盟国的强烈不满,要求国民党军队从陕甘宁边区布防圈撤出,并允许外国记者团访问延安。国民党当局迫于当时的形势,表面上只好勉强同意,暗地里却百般刁难,改“延安采访团”为“西北参观团”,规定外国记者不能单独前往,需中国记者一同参与。
作为民间报的《新民报》,也分得一个难得的采访名额。当时的采访部主任浦熙修成了报社推选前往采访的不争人选。报社将名单报上后,却被刷了下来。原因是浦熙修思想进步,与中共方面关系过于密切,她的弟弟与妹妹都在延安闹革命,妹妹浦安修还是中共要员彭德怀的夫人。当时浦熙修夫妻不和,恰好在闹离婚,她丈夫袁子英三天两头跑到报社阻止,也不愿意她赴延安。
报社只好另派人选,起初还轮不上赵超构。赵超构虽已是主笔,但在报社还属少字辈,且他主攻的方向是短论,与外勤采访似乎不太沾边。“三张”中的老大哥张恨水资历老,报社便推荐他去。可临行前又出了状况,张恨水家人暴病,他“不忍离开,只得临时退出”。在这个骨节眼上,报社与国民党方面紧急磋商,匆促之余,最后以“特派员”的名义派赵超构参加记者参观团。对国民党而言,这位33岁的主笔堪称“绝佳人选”:年轻不经世事,又是初次外出采访,山高路远人地生疏;两耳重听,生性木讷,说一腔难懂的温州方言,绝对交际障碍。国民党当局甚至将此当作笑话。
赵超构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间便要迈上延安的“神秘之旅”。由于国民党长期的封锁政策,人们对当时的陕甘宁边区还存在着诸如“共产共妻”等各种负面的猜测。因此,对于赵超构此行,有人庆幸也有人担忧。赵超构父亲赵标生千叮咛万嘱咐:“路上务必小心谨慎,多看少说,更不要写文章。你们只是参观团嘛!”
赤足结识毛泽东
5月17日,中外记者参观团从重庆出发,开始了经华北到西北的艰难行程。国民党当局为了让记者团接受阎锡山的反共宣传,偏要绕道山西地盘,以致采访团经过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才到达延安。
宝塔山巍然耸立,延河水缓缓流淌。毛泽东、朱德等专门设宴款待,周恩来亲自给赵超构讲解长达四个小时的《新民主主义论》,采访团还见到贺龙、叶剑英、林彪、王震、杨尚昆、博古等。对于赵超构来说,延安之行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毛泽东。
那天早上,记者团每人都收到了一张浅红色的请柬,中共领袖毛泽东要会见记者团全体人员。临上车的时候,赵超构发觉自己仓促之间竟然忘了穿袜子,赤脚套着一双新买的凉鞋,显得太不庄重了。他正想回去穿上袜子,但前来接待的同志信誓旦旦地说:“毫无关系的。到了那里,你会发现比你穿得更随便的人。咱这边是不讲究这些细节的。”
渡过清浅的延河,他们来到了杨家岭中共中央大礼堂。在中共中央军委秘书长杨尚昆的引导下,大家走进了大礼堂后面的会客厅。赵超构发现“许多延安干部穿着草鞋来会见他们的领袖”,这才使他彻底放了心。因此,他就坦然地倚靠在土沙发上,依照他平时的习惯,“伸着赤裸裸的一双脚,点上一支此间最名贵的曙光牌烟卷,解除了所有做客人的局促与矜持”。
约莫等候了半支烟的工夫,毛泽东昂然走了进来。在周恩来的介绍下,毛泽东与记者团成员一一握手。周恩来请大家在会议桌两边落座,接见谈话会便正式开始。
赵超构在《延安一月》中,描述了毛泽东给他留下的最初印象:
身材颀长,并不奇伟。一套毛呢制服,显见已是陈旧的了。领扣是照例没有扣的,一如他的照相画像那样露着衬衣。眼睛盯着介绍人,好像在极力听取对方的姓名。
谈话时,依然满口的湖南口音,不知道是否因为工作紧张的缘故,显露疲乏的样子,在谈话中简直未见笑颜。然而,态度儒雅,章节清楚,词令的安排恰当而有条理。我们依次听下去,从头至尾是理论的说明,却不是煽动性的演说。
这是中国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先生。
听取谈话中,我有更多的余暇审视他。浓厚的长发,微胖的脸庞,并不是行动家的模样,然而广阔的额部和那个隆起而端正的鼻梁,却露出了贵族的气概,一双眼睛老是向前凝视,显得这个人的思虑是很深的。
谈话会整整持续了三个钟头,先听取毛泽东的谈话,然后由中外记者提问,然后再进行座谈。毛泽东从国际谈到国内,又从欧洲开辟第二战场分析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形势,整个谈话长达一个半钟头。有几个记者故意抛出敏感话题,刁难主人;毛泽东沉着应对,用几句不经意间的幽默话,便轻松地将对方挡了回去。
毛泽东沉稳自如的谈吐,敏锐的才情风度,使赵超构心生敬畏。他甚至暗自思忖:倘若将毛泽东这一番关于民主的谈论摘出来,放在重庆任何一家报纸上做社评,都不至于引起特别感觉的。
晚宴以后,记者参观团人员被安排在大礼堂看戏。赵超构因双耳重听,便拣了个第一排中间靠近舞台的位置坐了下来。他一看节目单,当晚演的剧目是《古城会》《打渔杀家》《鸿鸾禧》和《草船借箭》四出。
在开幕前的锣鼓声中,赵超构正在思考这四出戏是否包含政策宣传的意味,突然发现自己右边坐着一个人,侧身一看,与他并肩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毛泽东。一时间,赵超构感到有点局促,但随即变得坦然。因为此时的毛泽东,并不是下午“坐在主席位上的肃然无笑容的人”,而是“一位殷勤的主人”。他大概是喝了几杯酒,两颊微酡,兴致勃发,不停地递烟让茶,朋友似地与大家攀谈说笑。
毛泽东向赵超构打听两个人,一位是重庆新闻界“三张一赵”之小说大家张恨水,他称张恨水的抗战小说《水浒新传》很适合八路军战士看。另一位就是《新民报》记者张西洛,毛泽东说:“那个小张,是否还在《新民报》?你回去后,一定要代我向他问个好!”
赵超构与毛泽东正聊着,台上的好戏开场了。他们饶有兴趣地观赏演出,赵超构自谦说“对于平剧缺少修养”,毛泽东也说“对于平剧没有研究”,但都承认“很喜欢看看”。当剧中人物出场时,只见毛泽东时而自言自语,像是对邻座客人发表感想,时而又拍掌称快,倏地环顾四周的客人,然后恣意畅怀大笑起来。
事后,赵超构与人谈起初见毛泽东的感受,他说:“完全出于意外的轻松!”《延安一月》里他这样评价毛泽东:“毛先生是有着和我们一般人所共通的幽默和趣味的。他并不是那些一谈政治报告便将趣味性灵加以贬斥的人物。”
“文人群像”觅真相
在延安,赵超构还提出要见文化界人士的请求。吴玉章、周扬、丁玲、陈波儿、陈学昭、成仿吾、柯仲平、范文澜、李初莉、萧三、艾思奇……这些大后方读者关心的文化人他都要一一访问,一探究竟。
在王家坪朱德将军的招待会上,赵超构向邓颖超正式提出见丁玲的请求。延安方面马上作出反应,在边区政府的宴会上,有意将赵超构与丁玲安排在同一席。可之后的宴席上始终不见丁玲的身影,这更增添了赵超构内心的不解与疑惑。在随后召开的文艺界座谈会上,赵超构终于见到了丁玲。丁玲解释说,因为下雨水涨,过不了河,故而没来出席宴会。
丁玲独特的个性与生活经历引起了赵超构浓厚的采访兴趣。端午节那天,赵超构在柯仲平的陪同下专门访问了丁玲,还参观了她的住所。赵超构请丁玲说一说战地生活,她略作思索,就用说书的语调娓娓道来。她介绍了边区文艺运动的概况,一口气讲了好几个战地故事。
这次访问,匆匆一晤,未及深谈,双方都觉意犹未尽。过后的一天,他们又相约“干几杯”。这次,赵超构拉上另一位记者同行,四个人来到新市场“大众合作社”。这是延安最大的酒楼。其实,全延安只有两家馆子,另外一家叫“醉仙楼”。此前,赵超构在“醉仙楼”吃过饭,菜的好坏且不说,那“停留在菜刀上的苍蝇,多到好像铺上一层黑布”,赵超构便不敢再去领教了。
几杯老酒下肚,宾客双方谈兴大增,天南地北,漫无边际。酒添了好几回,茶也添了好几回,话题接着一桩又一桩。最后,话题停留在写作上,他们竟借着酒兴激烈地争论起来。赵超构望着丁玲高谈阔论的样子,想起沿途听到的关于丁玲的传言,不禁哑然。
赵超构要访问的在延安的文化人,虽有些人并未深谈,只是“三言两语”,但留给赵超构的印象却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最重要的是,通过对延安文化人的访问,消除了他过去的疑惑,逐渐了解到了延安文化人生存现状真实的一面。
《延安一月》激风雷
赵超构访问陕甘宁边区写出了13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延安一月》。他是记者参观团中最勤快的一位,从重庆启程仅三天,就从西安发回了第一篇文章《西京情调》,离开古城西安到达临潼时,又发出了《临潼小驻》。从延安回到重庆,正是酷热难当的大伏天,他将自己关在简陋的房间里,挥汗如雨,日夜伏案,奋笔疾书。
当时,大后方的民主运动正在蓬勃兴起,国民党新闻检查处向赵超构施压:“文章可以写,但不准对比。”为了应付国民党的新闻检查,赵超构巧妙地与新闻官周旋,打“障眼法”,采用“曲笔”法写作。为此他“每天在编辑室候至深宵,等送检小样取回,斟酌修加”,“虽被删扣之处甚多,因作者处理手法巧妙,仍保留下主要部分”。(方奈何:《张恨水和<新民报>》)其中有篇《延安青年》,终被国民党当局扣压,未能见报。
《延安一月》在重庆、成都两地的《新民报》前后连载81天。一开始每天只刊登七八百字,后来应读者强烈要求,每天增加版面刊登两千多字。在报上连载完毕后,随即结集出版单行本,成为读者竞购的畅销书。五个月内再版三次,发行数万册,抗战胜利后又在上海出了两版。这期间,全国各地的书商还竞相盗版印刷,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手抄本油印本。
《新民报》创始人陈铭德、著名作家张恨水分别为《延安一月》撰写序言。全书分为两个篇章,即“西京——延安间”和“延安一月”,共计47篇文章。内容包括经济、社会、文化三大类。其中用平视的角度撰写的《毛泽东先生访问记》,后来成为经典之作。
《延安一月》为世界打开了一扇了解陕甘宁边区的窗口,澄清了外界关于延安的种种猜测与传言。赵超构在书的结尾《写完了〈延安一月〉》中说:“我所能够告诉读者的,不过是我所见的延安,只要我不指鹿为马,不颠倒黑白,在我就算尽职了,我不能勉强别人必须同意我的看法,也不能为了别人的喜欢或不喜欢而牺牲自己的观点。”
当时,在重庆、成都两地的一些书店沿街的橱窗里,都陈列着新出版的《延安一月》,《新民报》借助《延安一月》销量大增。1946年,此书在刘尊棋、谢爽秋推介下,还在日本出版了日文版。日本读者推崇它是继《西行漫记》后,又一本介绍中国共产党的书籍。
《延安一月》就像一盏明灯,指引一批又一批热血青年从迷茫中觉醒,有人甚至怀惴《延安一月》直奔延安解放区。著名翻译家杨静远当年在武汉大学上学,她在《让庐日记:1941—1945》中谈到《延安一月》:“从胡钟达处借到《延安一月》,看得非常有兴趣。赵超构以一种旁观者的冷静态度托出共产党内幕(也许该说外幕),时时加上他个人主观的感想。他供给我许多想知道而没法知道的东西。我相信和我同样情形的读者都从他那里找到一个苦寻久觅的谜底。”据《吴敬琏风雨八十年》记载,当时还是学生的吴敬琏,就是读《延安一月》而看到了中国的希望所在,“仿佛打开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口”,并将“中国共产党视为中国的未来之星”。
当时的中共机关报《新华日报》,特地购买了2000册《延安一月》送到延安,受到了解放区读者的欢迎。这一切引起了国民党的警觉,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处心积虑安排的“西北之旅”,最后竟“坏”在了这个“聋哑记者”的身上。他们对赵超构进行调查,处处施压,说他在“为匪张目”,当了“共产党的传声筒”。
访问延安,对于赵超构而言是他人生路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它使名不见经传的赵超构一举成名,也奠定了他在中国新闻史上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