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涂山窑沉思录

2023-03-16抒情散文李元胜
一个周末,秋阳高照,我陪前来参加南山笔会的几位文学名家采风,在精典书店、大众书局翻书,龙门书院喝茶,南山书院座谈,又到南山之巅的南之山书店观光,大家都很感叹,从南滨路到南山,简

一个周末,秋阳高照,我陪前来参加南山笔会的几位文学名家采风,在精典书店、大众书局翻书,龙门书院喝茶,南山书院座谈,又到南山之巅的南之山书店观光,大家都很感叹,从南滨路到南山,简直就是个书山,这重庆,有点让人不认识了。其实,这一带还有更多的书店、书吧和图书馆,比如南山别院、冻绿房、小馆……它们让南岸区成为重庆的南书房。倒回几年,就是我这个城市慢阅读运动的发起人,也想不到在重庆会出现这样的景象。

40多年的改革开放,20多年的直辖,重新塑造了重庆,不知不觉,民众趣味、民间风尚都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民众对阅读和文化场所的喜爱,倒逼商业地产进行相关的规划,书店和影院成为商业中心的标配。重庆正在和昔日的码头城市渐行渐远,很多细节逐渐变得优雅和精致。

在谈及这样的盛况时,我们正步行于涂山的林间小道。仿佛某种感应,我突然想起什么,跟身边的朋友说,不只是书山啊,我们的脚下有一座沉睡的瓷器之山,它可以证明,其实这里曾有过一个精致而优雅的重庆,可惜毁于战争,否则,数百年来的重庆,可能完全会是另一个样子。

1938年,美国传教士、华西协和大学古物博物馆馆长葛维汉在南山黄桷桠考察涂山窑遗址,将其称为重庆的建窑遗址。新中国成立后,考古工作者对黄桷桠窑址群进行了系统性的发掘,发现沿川黔古道的北端十几公里范围内密布窑址,数量惊人。其中一个窑址,仅700多平方米的范围内就发掘出17座窑炉,土瓷器、窑具数万件。上世纪80年代,古陶瓷专家冯先铭先生认定涂山窑为宋代黑釉瓷窑址。毫不夸张地说,宋代的南山,山腰以下窑炉密布,是中国西南规模较大的窑炉群。如此大规模的生产,至少说明两点:一、当时的重庆已经发展到相当规模,与史书上记载南宋重庆境内人口已超过百万相符合;二、当时重庆的繁荣工业,通过长江水系和古老陆路融入整个南宋,商贸活跃程度也超出我们想象。然而,这样大规模的窑址,不见于任何史籍——重庆的宋代文化经历了多么大的折断。

作为民窑,涂山窑烧制的瓷器绝大多数为人们日常生活所用,也可以说,从另一个角度,比官窑瓷器精品更能反映宋代渝人的生活细节。这些民间用品里仍然积淀着令人叹为观止的工艺,记录着彼时人们的审美和趣味。

我曾经在中国三峡博物馆和重庆宝林博物馆欣赏过涂山窑的瓷器,发现它的黑色瓷面依然光彩照人,仔细研究,还会看到它们复杂窑变形成的各种神秘图案,这些图案说明高温窑炉必定有着同样复杂的火焰变化。据专家介绍,涂山窑的工艺是在土胎两次上釉,含铁量高的底釉上再挥洒含铁量小的釉彩,这样,就会随着火焰变化产生随机的复杂纹饰。即使小小的茶盏也能出现兔毫纹、玳瑁纹、油滴纹、鹧鸪斑纹甚至著名的矅变花纹。涂山窑虽位于西南,却不是南方常见的龙窑,是北方更多的馒头窑,这种窑能达到1320摄氏度的高温,火焰由火膛斜直喷向窑室顶部,再倒向窑室后半部,所以又叫半倒焰窑。工匠对馒头窑的火焰变化和釉料作色的掌握已有了极高的水平。除了釉彩,三峡博物馆的褐釉填黄彩小口罐、宝林博物馆的白覆轮碗等珍品还能看到工匠们大师风范的造作能力。它们已不是简单的日常器具,而是具有很高欣赏价值的艺术品。

在发掘出的瓷器中,茶器特别是茶盏占了很高的比例,而元代以后,茶盏几乎退出了重庆的民间生活。宋人为什么偏好茶盏?是因为宋徽宗带头倡导,士大夫乐此不疲,斗茶之风席卷全国,巴蜀之地也不例外。而斗茶是必须要用茶盏的,且以黑瓷茶盏为佳。祝穆《方舆胜览》中说:“茶色白,入黑盏,其痕易验。”宋时,茶叶做成饼形,再碾成粉末,饮用时连茶粉带茶水一起喝下。茶本来就是解渴的,但民间富足,有闲的人发展出了斗茶的游戏。验茶痕以定输赢,正是斗茶的一种玩法,水痕先退者输。如果只是判断一个输赢,那就不需要这么复杂的釉纹了。热汤入盏,兔毫纹会在汤底闪现放射状银光,日矅纹会展现日落深渊的画意,玳瑁纹会让茶汤如彩波起伏……斗茶,就成了立体的艺术展。就算不是群聚而饮,一盏在手,汤中的画意,也能享受片刻的小隐之乐吧。

重庆人好茶,川东地区也自古就有好茶。茶圣陆羽《茶经》里写:“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和抱者……”而渝州附近的开州、城口、奉节自古都有贡茶。结合涂山窑的盛况,我们可以想象出重庆城的饮茶之风乃至日常生活是相当讲究的。涂山窑的馒头窑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这个窑形源于西周,在重庆地区也很早就有了。涂山窑吸收了建窑、吉州窑、耀州窑在烧制和装饰上的特点,但在很多方面,又有独立的系统性制式。所以,还不能简单地将涂山窑说成建窑的一支,它凝结了宋代渝人的器物观和审美趣味,是一门独立的影响数百年的瓷艺。

1258年,南宋的安逸生活被成吉思汗率领的南下铁骑彻底打乱。四川成为两军交战最为惨烈的三大战场之一,名将王坚、张钰先后镇守重庆,以重庆城、钓鱼城互为支援。至1278年,重庆城破。20年的上百场战争,元军的血腥屠杀,已让重庆成为焦土。在南宋这艘巨大的沉船上,涂山窑乃至整个重庆只是不起眼的一角。

在图书馆翻书时,看到了涂山窑的发掘现场,那辽阔的出土场面,整整齐齐的窑具,犹如万千宋时工匠,我看到的是重庆历史上一个巨大的创口,那一个精致的宋代重庆就此折断。错过发展机遇的涂山窑黑瓷,由于斗茶活动的消逝等诸多原因,终于在与白瓷、青花瓷的竞争中,退出历史。

笔会期间,我们集中造访的南山上下的书店、书局、书院,是宋代之后的重庆,以数百年的挣扎求生、数百年的励志发展才重新恢复的精致生活和人文气象。笔会期间,我们的聊天,也时时涉及中国的现代化,都认为以人的现代化最难。我不时还推敲着我们谈到的这些问题,在这里的沉思中回头再看涂山窑的器物,好像又看出些别的意趣。每一次现代化的进展都意味着对传统的重置,意味着对我们文化资源的重新掂量和认识。

涂山窑的简单、朴素、笨拙的器物上,有着非匠人能左右的神秘的釉纹,它们来自釉彩、火焰等诸多因素的偶然配合,或者说涂山窑的大量民间日用器物中,有一些因缘际会之物,仿佛天赐般成为珍品。这样的造作过程,太接近于剔除技巧后的原始而本真的艺术创作了。比如,被人垢病的涂山窑瓷器的器足露胎,在我看来,恰恰能形成和完美釉面的强烈对比关系,有一种难得的朴拙、自然之美。

我相信,这样的重新看见,绝不只是我的个人感受。近年来,对涂山窑的关注已成为重庆寻找记忆的重要一环,很多机构和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寻求涂山窑的重现。我忍不住这样畅想,未来的某一天,我遥望却不敢伸出手指进行触碰的涂山窑精品,会不会从三峡博物馆、从宝林博物馆、从书架上走下来,带着它们特别古老的气质和神秘,来到我们的茶席,让我们沉吟把握呢?我感觉,已经很快了。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