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台历·挂历
在我的少年时代,每逢年末,父亲都会买一本来年的日历,挂在窑洞的墙上。嵌日历的背板,不总是新的,我记得有一块用了好几年,上面是“赶英超美”的宣传画,两个钢铁工人撸胳膊挽袖子,满怀豪情。在保持穴居时代土风的窑洞里挂一本日历,整个窑洞都显得亮堂了,多少透出一些现代生活的新鲜气息。每天早上上学前,我撕掉前一天的日历,开启新的一天;撕掉的那张纸一直捏在手里,舍不得扔。看着那硕大的阿拉伯数字,我感觉自己就像赛场上拿着号牌的运动员。
日历的出现,是新旧时代的分界线。我见过村里一些人家保存的清代的老皇历,平时压在土炕的苇席一角,遇到他人咨询,才取出来查找黄道吉日。这些皱巴巴的老皇历是“万宝全”,内容丰富,年月日仅是其中一项。其实没有皇历,不识字的老农民也可以凭借经验,从日月星辰的变化来感知时间。而日历应该是清末民初在都市里出现的新玩意儿,俗称“月份牌”,与此同时,还涌现了一批画美女月份牌的画家;一本日历,既是方便生活的物品,也是美化生活的装饰。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翻译家傅雷的一件逸事——傅雷家的日历平时都是由保姆撕的,一次傅雷的夫人随手撕掉一张,傅雷赶忙让夫人用糨糊粘上,以防保姆多撕。我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这符合傅雷的性格,傅雷做人做事认真到死板的地步,脑子不会转弯。
中南海的西花厅里,至今保存着周总理用过的台历,我几次去西花厅瞻仰,总会多留意一下总理办公桌上的台历。在一天的单位时间里,总理要参加的会议、要出席的活动,都用铅笔记在台历空白处,几时几分,清清楚楚。密集、繁忙的国务活动,透支了总理的健康,过去每当人们在电视、电影里看见总理,总会有人说:“总理瘦了。”看着总理办公桌上的台历,我才真切地体会到“日理万机”的释义。
年轻时,我曾在一间有十几人的大办公室里工作,临近年底,会去文具店买两样新东西:一样是日记本,另一样是台历。办公桌上的台历每翻过一页,便是新的一天,时日一久,它也成为我随手记录的记事本。万万没想到有同事在背后议论、讥笑我办公桌上的台历,我实在是不明白这台历招谁惹谁了?后来才知道,我犯了“僭越罪”——一到新年,机关的总务部门会给每位司局级领导发一本台历,算是一种职务级别待遇。我只是普通干部,居然也买一本台历放在办公桌上,在有些人眼里,实属配置不当;背后议论讥笑,也就不奇怪了。即使知道了这个原因,每年我还是照常换新台历,我的日子我安排,“我命在我不在天”。面前的台历一页一页翻过,提醒我要珍惜时间,科学安排工作和生活。
以台历的空白处为便笺,并非我一个人的习惯。前几年,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买到一册《曼晴诗选》,发现书中有一纸便笺,就写在一页台历的背面,时间是1981年10月11日,上面写着:“老康:这本曼晴诗选,是河北出版社责任编者寄来,送给你吧。曼晴同志本人送给我一本了。邵。”我推测这是作家邵燕祥转送给作家康濯的。书为何流入旧书市场?非我所知,但我知道抗战时期,康濯与曼晴都曾在冀中一带活动。我和邵先生通过信,他送给我几本书,我写过书评,他的字迹我很熟悉。前不久邵先生离世了,我很伤心。
多年前,市场兴起“挂历热”,印有山水风景、明星丽影、国画西画的挂历,摆满了书店和市场;单位、个人互赠挂历,成为时尚。有的大单位自印豪华挂历,既能宣传、展示单位形象,又能作为新年礼物赠送给客户。有的小学校的老师每年都会收到一大堆学生送的挂历,简直成了“快乐的麻烦”。我有一位在报社工作的朋友,他每年寄给我一册他们报社自印的小挂历,挂历是按十二生肖的顺序编印的,配上与当年生肖有关的民间工艺、出土文物彩照,小巧玲珑。近几年北京晚报的年轻朋友寄给我的,还是这个可爱的小挂历。只不过现在出版、赠送挂历的风气,已然烟消云散。
每到辞旧迎新时刻,我总琢磨着做点什么才算是应年景。最近这几年,我会去书店选购些台历寄赠亲友,心里想的是让他们珍惜一年的好时光。台历的品类涉及百科知识、名人名言、诗词书画、健康知识、一日一菜等,简直成为实用书籍的一种;我给自己选购的,则是纯粹的台历,每页留有空白的那种。对我来说,伸出手指翻开台历的新一页,便意味着新一天的开始,我又往前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