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20年第4期|宁雨:记性,漂移或重置
记性和忘性是一对冤家。对于我们村的巧姑来说,记性好简直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罪。巧姑记性好到什么程度?她不仅记得现在的事,记得几十年前的事,记得她小时候的事、她刚出
01
记性和忘性是一对冤家。对于我们村的巧姑来说,记性好简直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罪。巧姑记性好到什么程度?她不仅记得现在的事,记得几十年前的事,记得她小时候的事、她刚出生时的事,最要命的是她记得自己胎儿时的事,更记得她上辈子发生的事。
巧姑不能够按线性时间来管理她那庞大的记忆。她老是把现在的事和儿时的事混淆,把这辈子的事和上辈子的事颠倒。除了村子里年龄最大的耕爷,几乎没有人能跟巧姑对话。一次,生产队里一群妇女有说有笑地点玉米或点棉花,天空晴好,万里无云,巧姑却忽然往家里跑,并且着急地要大家儿也赶快回家。她说,一场大暴雨就要来了,得赶紧着到碾棚里去弄些米面,不然连下七天七夜的雨,会让一家人无米下锅。她跑得太快了,那么胖大的身体,就像在半空里飘着跑,跟平时判若两人。耕爷说,村子里果然是下过一场七天七夜不停歇的大雨的,不过那是七十多年前。那时,耕爷还是个小伙子。那场雨,连天盖地,把沟沟叉叉都下满了,很多人家屋子里进了水。但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后,那样的大雨再也没见过。想想,挺吓人的。可有时候,看着白河干裂的河底,还真是盼着那么一场雨。
当然,巧姑预言的大暴雨根本连个影子也没见。恢复现在时间的巧姑,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照常跟着妇女们一块儿下地干活,有说有笑。但过不了多久,巧姑又做出好笑的事。有一天,她不下地干活,也不给家里人做饭了,她去找四五岁的小孩子玩耍。她一蹦一跳的,唱着几十年前流行的儿歌,连神情也跟孩子无二。我荷姥姥正在给小妮子喂奶,巧姑咕咚咕咚跑过来,一下子扎到荷姥姥怀里,捉住一个奶子就吃。荷姥姥是个敞亮慈悲之人,素日里把整胡同所有的孩子都当成自家的孩子,尽管,她自己已经有8个孩子。但这次,她着实惊着了。论辈分,巧姑和她平辈,论年龄,巧姑还大她两岁。一个又胖又壮的中年妇女斜刺里冲出来争奶吃,荷姥姥没有处理这样突发事件的经验,她吓得大脑短路,登时翻了白眼,犯了多少年未发的癫痫病。
年轻人都自动疏远了巧姑,也连带疏远她的家人。在他们看来,她是个疯子,早该送精神病院了。但巧姑多数时候是正常的,她有着超乎寻常的种菜手艺。她种的豇豆角,比别人种的下菜早;她种的北瓜别别人种的好看,还格外甜糯。她说,她知道一粒种子什么时候需要睡觉,什么时候需要醒来。一旦种子睡结实了,你再怎么浇水、施肥也是醒不来的。所以,要赶到种子醒来的时候下种,要赶到种子打哈欠伸懒腰的时候,给它施肥、浇水。巧姑织的毛衣,每一件都绣着花。那些花的图案,有的跟老时候的牡丹缠枝相似,有的是仿戏出里的人物。她并没有花样子,甚至连电视也不怎么看。那些老派的花鸟人物,似乎是从她的记忆里流出来。
耕爷说,巧姑这样的人,是因为上辈子到阴曹报道之前,没喝下那碗孟婆汤。一生的光阴,需要两世为人,这是一种惩罚。巧姑的同辈人,尊耕爷,于是对巧姑有几分同情和包容。青年一代,连耕爷一块儿瞧不上。何况,在巧姑尚未进入老龄之前,耕爷就作古了。从此,疯子抑或神经病,就成了巧姑在村里的代名词。
发生在巧姑身上最惊天动地的事,是她的出走。那似乎是一个有预谋的逃离事件。城关过集。城关离我们村只有五里地,那里逢五排十过集。村中男女皆有赶集的习惯。早早起来,换了干净衣裤,或骑车子,或地下走着,买不买东西的就去集上逛一趟。那天,巧姑状态很好。她换了一件新织好的百鸟朝凤图案的毛衣,约着荷姥姥一块儿去赶集。到了集上,左挤右挤俩人就挤散了。天都黑了,荷姥姥也没找到巧姑。村里赶集的人,也都跟着找。巧姑的孩子们得了信,也到处找。后来,邻村有个人捎信来,他见到巧姑上了一辆开往山东的汽车,说是回趟老家,让家里人别惦着。巧姑的娘家就是附近另一个村。山东,是她母亲的老家。巧姑的母亲很年轻就没了,老家也就断了来往。
巧姑失踪几年,大约四五年吧,荷姥姥得了一种怪病。她的近期记忆严重衰减,老时候的事情却记得非常清楚。终至,她忘记了自己所有孩子的名字。她给自己的大女儿叫娘,给自己的小女儿叫姐,叫得真诚而亲昵。小女儿喂她吃饭,给她洗身子,哄她睡觉,她便乖顺得像个孩子。小女儿离开一会儿,她就变得情绪暴躁,骂人,往墙上抹屎,摔碟子摔碗。
荷姥姥的儿子带着她到外边大医院瞧病。医生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病中晚期,也叫老年痴呆症。目前,发病原因不详。并且,此病无法逆转。她,是我们村第一例确诊阿尔茨海默病的人。
后来,一度有人提出,巧姑或许也是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只是,她那么年轻就发病了,大家便一根筋地认定她是个疯子。
02
我的一位女性朋友有棒棒糖嗜好,见面必剥一支递我手上。她说,棒棒糖所给予的远不止于味觉享受那么简单,比如情绪的安慰,记忆的激活,思想的激荡,皆可借助果糖在口腔、食道、血液持续递送而实现。“有点儿像婴儿的奶嘴儿。当然,比奶嘴儿美妙得多。当最中间夹心部分强烈的复合味道倏然而来,我的头脑中也会迎来风暴前最耀眼的电光火石,要什么有什么,连藏匿最深的东西都从脑缝里冒了出来。”
我不相信棒棒糖的神奇。一支糖往往被我象征性地唆几口之后就成了一个多余的道具,等再想起这回事,是因为手心里出汗黏丢丢的难受,棒棒早掉到脚底下或衣服上,我手里攥的只是少量的糖汁。
年过五稚,记性一天天减退。起初就像退潮之后的海滩,海水远去,泥沙却依然潮湿饱含水分,刚出生不久的小蟹、虾爬子,没来得及撤退的文蛤,还在泥沙中呼吸、玩耍。后来,涨潮的引力被一丝一丝抽空,泥沙中的水分被太阳和风偷偷带走,海滩干涸了,小蟹、虾爬子、文蛤的尸体跟沙粒掺杂在一起,成为大海风干的遗物。头一天刚见的人,一小时前刚读的书,几分钟前刚吃过的药,说记不得就记不得了。拍着脑壳拼命打捞,啪啪啪的清响,打捞起的却只有水草或虾爬子的尸体。目光四处流连,头脑虚空,活像一个找不到家的人,又可怜又无辜。
小时候,我曾以记性好闻名四邻。我不敢说闻名乡里,因为关于我好记性的广告推介,主要由我姥姥完成。依我姥姥那双裹得不怎么成功的四寸金莲儿,要将外孙女的好记性推广到一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都难,更遑论全乡方圆几十公里。不过,那时我的好记性货真价实。她时常会让我帮她记住一些物件藏匿的位置,或一些事情,比如几个月前一些人跟我们借过什么东西或我们借过邻居家什么东西,上一次药王庙她是在大殿烧的香还是在后殿烧的香,上上次蒸干菜包子是用的灶屋隔板上的陈年干菜还是用的柴棚里当年晾的干菜,如此等等。我的小脑袋瓜,秒存秒取,让她相当满意。姥姥一高兴,常弄个棉籽油煎鸡蛋犒劳我,过了一天,她又到处找土瓦罐里缺失的一枚鸡蛋。我指着我的肚皮哈哈笑,姥姥也笑,笑得露出没有门牙的牙床,脑门上皱纹舒展像涨水的川溪。
道阻归期晚,年加记性销。对此,一个农家老妪和一个诗人大概感同身受。姥姥聪明,认我做她记忆的拐杖。而我的朋友,是凭借一支棒棒糖完成记忆和思考的泅渡。
我迟钝且固执,对于记性的背叛,很长一段时间里失察、麻木。早晨做饭,厨房里烟气腾腾,我习惯摘掉眼镜。摘掉,随手一放,自然放置的地方也偏不到哪里去,似乎想戴的时候,顺手一取就是。饭后一切收拾停当,拎包出门,眼镜却无论如何没有。餐桌、餐柜、餐厅里包暖气的木台面,厨房窗台、操作台,客厅茶几、门厅柜,厕所洗手池旁边,凡是可供我随手放眼镜的地方,哪里都不见它的芳踪。一遍一遍反复找,从厨房、餐厅到客厅、厕所,再从厕所、客厅到餐厅、厨房,如是者五六。颓唐,卧室找水喝,低头,眼镜就那么笑眯眯地躺在床头柜上的水杯旁。屡屡发生的眼镜案,我却全没没放在心上。小小一副眼镜,怎配跟我伟大的记性叫板呢。
很快有了升级版。兴冲冲外出,刚下楼,是否锁了门的问题就开始魔鬼般狰狞地抓挠我的心尖尖。锁了吗?检阅所有大脑沟回,抠出一个一个细节想拼接出门前后的完整桥段,以证明门是锁了的。而可供读取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带我抵达那个手持钥匙转动锁孔将门锁定的动作。悻悻,只好反转身体,一阶一阶地爬过五十个台阶返回我所居住的五楼。拼将浑身力气向外拽动门把手,纹丝不动,一切安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向记性缴械投降。我开始每天不停地记流水账,工作的,生活的,读书的,写作的,气温的,气象的,无一不记。如果哪天耽搁了做笔记,我就担心那天的记忆缺失。漏掉一天的时间,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比找不到眼镜、忘记是否锁门,更令我恐惧。沿着一管自由水笔的蜿蜒小路,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救命稻草。我的法子很笨,但比起姥姥和我的朋友,这个办法牢靠多了。
最近五年,记事本已积攒26本,以平均每本200页每页150字记,共计78万字。想想,既得意,又凄惶。稻草很轻,一根稻草的重量不会超过50克。救命稻草的重量应该重于真实的稻草。假如每个字都是一根稻草,78万棵稻草的重量要有39吨之巨。有报道说,日本的艺术家钟情于田园绘画,他们在稻田里创作出了一幅巨大的迷宫。我的救命稻草,78万棵稻草,种植在原野之上又会是怎样的情形?里边也可以埋藏三两个巨大的迷宫吧。
终有一天,我不是被自己亲手种植的救命稻草给压死就是迷失在无边无沿的稻田里。但我依然每天做日志,并且乐此不疲。
03
遇到三三是刚搬到这条街上不久的事。
对门邻居告诉我地道桥北边回味小吃那家油条炸得好,油饼尤其好吃,外焦里嫩,个儿还大,一个顶小区对过餐厅的俩。地道桥,离我们小区有二里地,中间经过一个小型的菜市,两个老居民区,一座小学,还有一个老年托管中心的废墟。跑老远的路买两张油饼,不是我的脾气。但我爱清早散步,一边散步一边观察花花草草的长势,满足一个伪植物爱好者对季节的窥伺欲。我们小区在一环边上,寸土寸金之地,处处栽满房子,成群成片的花草不好寻。恰巧,去地道桥的路边有个街边绿带,有金柳、野山樱、桃树、珍珠梅、紫叶李、杨树、月季、蜀葵、悬铃木、苦楝树、三叶草,还有城里不常见的地黄和大蓟。惦记着这不下二十种的植物,去地道桥北买油饼儿,就成了顺道脚。
有一天起得有点晚,回味小吃店门口排起一二十人的小长龙。排了大约两三分钟,前边还有十多个人,大约是十一个吧。我当时挨个儿数了,盘算着超过十五个就不排了,顶多回家去下个挂面荷包蛋,也误不了上班。这时候,三三出现了。她排我前头,原本我看到的“她”只是一个留着披肩发的后脑勺、一个细长的身子。偏偏,她往旁边撤了一步,并且转过头来。迅速的,她的脸上现出一朵大大的笑容,一把攥住我的手,激动地几乎喊起来,呀,大姐,是你啊,怎么悄没悄地站着,也不搭理我,我是三三啊!我心道,这个美女不是认错人了吧?还是自己记性差,遇上多年不见的人却忘死了呢。不管如何,这人多眼杂的地方,先认下这飞来的妹妹吧,省得让排队无聊的家伙们看稀罕儿。谁让我的记性不靠谱,见过十次八次面,人家以为很熟络,自己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在我是家常便饭呢。
其实三三的动机只是想让后边的人帮着排一下队,她趁机到北边拐弯那条街上给她儿子买一笼牛肉烧梅,没想到一扭头儿碰到我这个“老熟人”,这下她更放心了。三三大长腿走得快,我望着她,偷偷翻检着自己的记忆库,试图确认到底是她认错人还是我不认人,这光景她却三蹿两跑就没影了。排到她买油条了,她却没有回来。她说的瞬间就回,我信了,刚才没有问她买啥,买多少。这下怎么办,是帮她随便带点儿,还是不管,就假装没她这回事?犹疑了片刻,我还是帮她带了一份跟我一样的,三个油饼儿,不放糖,俗称“白片儿”。买完,三三还是没回来。我想,北边那条街也不远,三三也快回来了吧?不如就在油条摊儿旁边溜达着等等她。
那天我终而没有等到三三,只好左手三个油饼,右手三个油饼,悻悻归家。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从此在回味小吃店买油饼,再也没有遇到三三。难道说根本没有什么三三托我帮着排队这件事,是我脑袋进水了?还是三三比我记性还差,买了烧梅就忘记了排油条?或者,那个三三忽然遇到其他的紧急情况。有时候,我会猛然想起三三,感叹世事之奇。先生打趣,夫人的经历中增加了一段记忆“白片儿”。
母亲说,肯定是那个三三认错人了,你这个事不算啥,你老舅姥爷经历的事,那才好玩儿。有一回,他背着褡裢去镇上赶集,是个春天,赶集的人挺多,人们要置办农具,有的人家想相看大牲口,有的想淘换些精细的种子,好多人背着褡裢,成吊的钱儿,银子,就那么背着。你老舅姥爷在人群里走着走着,有人在背后拍他肩膀,嘿,大外甥,你一个人来赶集啦!他一扭头儿,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儿,红脸宽肩,他根本不认识。这老头儿,拉着他就朝人少的地方走,亲亲热热。到最后你老舅姥爷也没解释的机会,老头儿硬塞给他五吊钱,让他随便买玩意儿,说是多年的老亲了,见一面不容易。后来,你老舅姥爷参加八路军,住在蠡县一个村里,又碰上那老头儿,巧了,还是房东,这才捯明白根本不是啥老亲。你老舅姥爷将错就错认了表舅,解放后到天津工作了,还给那个老头儿寄过钱。
白片儿事件之后,我又遇到另一个“熟人”,也是一个女的,走对面,她热情地打招呼,呦,今天没出车啊!刚才我见你车过去,拉着活儿,原来不是你开哒。我一愣神,随即纠正回自若的表情。说来,这个女人我还真见过,她就住我们家旁边小区,四五十岁了吧,打扮得挺洋气,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般,不由人多看几眼。 这是个爱漂亮的女人。好吧,为了她的漂亮,我打算认下这个出租车女司机的新身份。
宁雨,本名郭文岭,河北肃宁人,现供职于河北省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业余习写散文,兼及文艺评论和小说、纪实文学,发表作品百万字。出版散文集《女儿蓝》、长篇小说《天使不在线》。散文作品入选国内年度选本十余种,也有部分作品入编中学生读本。荣获第十三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