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0年第8期|王樵夫:小黑马的使命(节选)
小黑马隐隐地感到某种不安。
春天的风里带着热量,轻轻一吹,把盖在草原上面的硬壳子雪吹化了,春天的风带着颜色,土层下的草刚一冒头,就被风染绿了。初时,草色遥看近却无。
壹
小黑马隐隐地感到某种不安。
春天的风里带着热量,轻轻一吹,把盖在草原上面的硬壳子雪吹化了,春天的风带着颜色,土层下的草刚一冒头,就被风染绿了。初时,草色遥看近却无。不几天,就轰轰烈烈,无边的绿泛滥成灾,铺天盖地,整个草原变成了绿色的海。
风里还带着一种气息,一种杀伐的气息。草原上,一群马正在悠闲地吃草,突然,小黑马躁动不安,引颈长鸣,它从风中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草原上的牧民每到这个季节,都会骟马,打马鬃,烙马印。小黑马今年四岁了,发育得快,像它这样有潜力成为种公马的小黑马,在这个季节里,经常会面临两种命运:一种是留作种公马;一种是被阉割,成为牧民骑乘的骟马。
在草原上的马群里,一眼就能认出种公马,因为它高出其他马,而且有着长长的、飘舞的马鬃,一直拖到地上。小黑马希望自己像父亲——那匹草原上著名的枣红色种公马,身材雄武,气概不凡,在行进中,在休憩中,或开路,或断后,保护、统领着自己的家族。
牧民们给蒙古马打鬃,种公马总是不剪的,因为剪马鬃的时候,需要把马套住按倒,种公马是非常难套的,套住了也很难按倒。人们也不想按倒它,种公马一旦被按倒,就会挫伤它的威风,影响它日后管理马群的信心,削减与恶狼博斗的勇气和斗志。牧民也爱惜种公马那些随风飘舞的鬃毛,威风凛凛,能给狼等各种天敌雄狮般的震慑力,冲天而起的鬃毛,狼一照面,就惧了三分。
小黑马明显地感觉到,父亲对他的态度恶劣,群里的几匹像它们这样岁数的小公马、小母马都被父亲咬跑了。
随着儿女的性成熟,种公马对儿女开始了无情的驱逐。
马通人性,如果马有一天会说话了,牧民们都不会惊奇。马有着其他动物少有的节操,绝对不会跟自己的儿女交配,牧民们称马为“义畜”。在一匹种公马管理的马群里,一般二三十匹马组成一个家庭,小母马长大了就会被父亲赶到没有血缘关系的马群中,成为那个家庭的成员,就像女孩出嫁了一样。但是现在的马群太少了,还有了围栏,小母马没地方可去,只能跟着自己的马群,一次次被父亲咬出来,只能无奈地继续跟着,太可怜了……小公马如果不被主人骟掉,也会被父亲赶走,在草原上四处流浪,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马,优秀的小公马会夺取其他马群的王位,成为新马群的种公马。
年轻牧人乌恩巴雅尔总会说起一个故事。大兴安岭脚下,有一个小村庄,有一匹矫健漂亮的母马,村里人想再找一匹公马配种,但都不理想。人们最后想到了母马所生的子马,强壮高大。但是人们知道,马是拒绝近亲交配繁殖的。于是,恶作剧的人们用黑布罩住了马的眼睛,然后把子马拉到母马跟前。事后,在百米之外,刚刚取掉了眼罩的子马回头一看,突然仰天长啸一声,挣断了缰绳,拼命奔向远处的悬崖,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人们惊呆了,等到回过神来,母马也是大声嘶鸣,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同样纵身一跳!
小黑马性情倔烈,它不甘心被牧民们骑,牧民的坐骑主要是母马和骟马。有多少次,草原上六七个小伙子,挥着套马杆,追它。它奔跑着穿过马群,马鬃飘扬,一旦抵挡不住被套住,立刻把头向天空高高扬起,鼻孔大得吓人,一鼓一鼓,呼哧呼哧地喷着气,不让人接近。人一过去,它就乱蹦乱跳,乱转圈,根本就没办法给它戴上笼头。要么,它就咬着套马杆向前跑,拼命挣脱,后面的牧马人被它拉着,跑出老远,最后都是摔个大跟头,无可奈何撒了手。小黑马抢走了好几个套马杆。
套马是一项游戏。马一旦被套住,牧马人就把套马杆一拧,把马脖子勒住,然后迅速翻身上马,压这匹生个子马。这种驯马方式不像西方人那样温和,要事先和马熟悉,培养几天感情,在骑之前,还要先把鞍子放在马背上,让马背上一天,适应有鞍子的感觉。蒙古人驯马的方法,简单又直接,谁能把马压住,谁就是英雄,马也会很快服从压住他的人,从此,这匹马就和这个人,开始有了生死之交一样的情谊。
小黑马有良好的出身,父母优秀,耐力好,速度快,长得高大漂亮,骨相俊美,肌肉发达匀称,毛色纯正,油光发亮。它的愿望是要做一匹种公马,它想要引领马群在草原上尽情驰骋。但是父亲不给它这个机会,父亲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了,见到它不是踢,就是咬,气势汹汹,一改往日的慈爱和呵护,它一次次被父亲咬走,又一次次地回来。
但是,小黑马还是决定留下来。可是,一年一度的骟马开始了。
这次,如果被套住,绝对不是简单地被骑。被骟,意味着什么?心知肚明的小黑马再次成功脱逃。它毫不犹豫地奔向了茫茫草原!
贰
三年后。
小黑马再次出现在草原上,它已经成为一匹威风凛凛、神采奕奕的公马。没有人知道它都去了哪里,经历了怎样的雨夜霜晨、雷鸣电闪、狼群追袭。人们看到的小黑马神态坚定、雄性十足、精力旺盛,它再也不是那匹青涩幼稚、懵懂无知的小公马了。
小黑马的身边,还跟着一匹黄色的公马。两年来,两匹同样被驱逐出来的公马,邂逅在草原上,同病相怜的经历让它们立刻变得形影不离,一起吃草,一起喝水。休息时,它俩将头倚在一起,为彼此咬背搔痒,如果一方离开视线,另一方就焦躁地嘶鸣。遇到危险,它俩就屁股相对,马头向外,随时准备应敌。
吃饱的时候,两匹马在一起,常常会互相追逐、踢、咬,这并不是打架,而是在玩乐。从玩乐中学习沟通与相处的技巧,对小马的成长非常重要。
随着身体的日渐强壮,两匹马重返草原,寻找与种公马一战而胜,成为种马的机会。
三年的历练让小黑马懂得了老公马当年为什么将它咬走,这是一个父亲为了优化种群所做出的巨大的情感牺牲。小黑马也感谢主人没有挑选它成为种公马的候选马。经过牧民们精心挑选被留作种公马的小公马,它们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日子都是很不好过的。它们将被极度地边缘化,自己出生的马群不欢迎它,进入别的马群,同样也会遭到其它种公马的攻击。
奔跑的马群后,往往会远远地跟着几匹小马,那就是境遇尴尬的小种公马。
小黑马则选择了另一种自己能够把握的命运。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它游荡在整个草原上,遇马群则战。在一次次残酷的战斗中,它迅速成长成一匹胆量大、速度快、脑子灵、性格凶猛的公马。
小黑马身体强壮无比,意志坚强不屈,完全具备了雄厚的争霸实力。它要到马群里去争夺自己的王国。
每一匹种马都会逐渐衰老,带领、保护马群的能力随之下降,新一代的小公马则会取而代之。无可避免地,要经过一场天昏地暗的生死搏斗,主宰交配权的斗争从来不会和平交接。即使小公马战胜之后,也还需要它具备保护这个马群的能力。否则,难免眼睁睁看着一匹匹母马被别的公马夺走。
每年繁殖季节,公马们经常大动干戈,发生战争。独身的公马,麾下母马数量少的公马,常常到别的马群里去骚扰劫掠,试图来扩大自己马群的阵容。而被侵扰的种公马,则会勇敢地迎上前去,不惜以死相搏,尽心尽力维护家族领土的完整。最凶猛、最强壮的种公马能抢到最多的小母马,而最弱、最胆小的公马,只能得到人家不要的小母马。最惨的公马,甚至连一匹母马也抢不着。
公马之间的战斗,是它们雄性的张扬。战胜的一方,将独占群里的母马,胜利者的基因将在马群里延续下去。
小黑马就是想让自己强悍优秀的基因,一代代传承下去。
一阵草原长风刮了过来。身边的小黄公马翘起了嘴唇。
马的嗅觉发达,听觉灵敏,一旦有什么特殊情况,能够快速而敏捷地做出反应。在很远以外,公马就能感知其他公马的存在。
远处,走过来一个庞大的马群。从数量来看,掌管这个群的种公马,是一匹强壮的公马,百战不殆。
小黄公马冲上去,与对方的种公马一拼高下。它要用自己的行为证明,只有最强壮的个体才能生存下来,才能有能力支配并占有马群。每匹公马都必须展示自己的力量,用力量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统治者,让其他公马知道自己是不可战胜的。
一场激烈的拼杀在古老的草原上展开。
两匹公马冲到一起,各自昂起高高的马头,原地打转,对视着,鼻子里发出“呼噜噜”的示威声。老公马抬起前蹄,又狠狠地踏在地上,借以威慑对方。小黄公马毫不退却,大战瞬间爆发。两匹长鬃烈马嘶鸣着,咆哮着,四条前腿高高扬起互相攻击。小黄公马瞅准时机,冲过去用嘴咬老公马的肩膀,那是马最薄弱的区域。而老练狠毒的老公马忍住剧痛,突然调转身,飞起强劲的后腿猛踢。
马蹄最有力量,能踢碎孤狼坚硬的脑壳。小黄公马身负重伤,败下阵来。
小黄公马将脑袋放在小黑马的背上休息。
刚才的一场恶斗,丝毫没有动摇老公马的统治权。在公马的争夺战中,处于下风的马会暂时离开,躲到僻静的角落舔舐伤口,休养生息。但这并不等于战斗结束。也许过一刻钟,也许用不了一分钟,一场更加激烈、你死我活的搏斗又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