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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时代文学》2020年第4期|鄞珊:声色阳光

2023-03-16抒情散文鄞珊


无所事事的时光。

静坐,闲谈,时间停顿了下来。树木在空气中伸展,树叶在摇曳。我想寻找一些“时光静好”的句子,可恁是觉得不语才能体悟此刻。

就这样站在楼下,与邻居

无所事事的时光。

静坐,闲谈,时间停顿了下来。树木在空气中伸展,树叶在摇曳。我想寻找一些“时光静好”的句子,可恁是觉得不语才能体悟此刻。

就这样站在楼下,与邻居聊天。看着孩子冲啊跑啊,他们抢夺着无关紧要的一块小石头,煞有介事地论理评判。他们的意义,在我们毫无意义的眼中。我们的旁观也是毫无意义的存在。

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

豆花草粿——

收废品的叫喊声:

旧铜废铁来卖——

不用总是奔跑,停下来感受一下土地的呼吸、杂草的碧绿,还有小白花的晶莹,我们的生命一样在轻风中摇曳。

我已经描写过他们,为何声音还那么吵杂?

我决定在无意义的人物中咀嚼,我也有那么多时光可奢华地虚掷。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是多么富有,他们可以用一天时间让自己不知所云,不知脚步的方向。然后不用计算他们的时间。

豆花的营生一直都有,草粿却比较难见,想来我喜欢它,是因为以前卖豆花草馃的大缸,盖的是木盖子,那股带着木制味道的香气随着热烟而出,在鮀岛倒是有推单车卖的,可他们的用的是铁锅甚至电饭锅,让我兴趣索然。

我知道自己文艺范的矫情很不切实际。什么时候了,引车卖浆者苦啊!难道还希望他们那么滞后。于是,我只有把记忆再三打捞,让其成为精神上的美味,哪怕那一声“旧铜锡来卖”,都成为我疗伤的妙音。

“磨胶刀——”

仅仅三个字的“招牌”,叫卖者显然用尽平生所能的音调。“磨”字从第一声,拖长之后,转第二声,再接“胶刀”二字。“胶刀”即是“剪刀”,每家必备的家伙,用过一阵子,就需要磨胶刀的人出马了。

“磨胶刀”这三字实际上是唱出来的。“刀”字后面拖得无限长,远远地,就知道他来了。后来我知道意大利美声,知道民族唱法,发现那些男高音男中音都没有他那般浑厚的气息支撑。

生活让他成了行业里美声。可惜只是这三个字,若换一个字,则是完全另一个腔调的。可见实践出真知,他这三个字穿透力强,韵味悠远,走街串巷的呼唤全靠这腔调。

一天的劳碌叫卖——这也算叫卖吧?!他从不用喝一口水。粗绳索背着长木凳,磨刀石,特制的工具。他就一顶草帽顶风雨。

“筘桶——”

他的丹田力比磨胶刀差多了,叫卖声一点特色都没有,甚至觉得像说出来而已。这叫卖的吆喝力在走街行列中应该算不合格。幸亏他的营生很琐碎,带着婆婆妈妈的唠叨,刚好填补了吆喝声的不足。

筘桶带的家伙不重,麻绳铁丝架子等。家家户户都有屎桶,这是家里文雅的马桶。女人用的,男人有厕所,都到街角的东司。这茅厕为啥叫东司有待考证。我们只需木制的屎桶成为话题,这与筘桶的生计有关。我家两个屎桶,其实都不够用。用旧的木桶那些固定绑紧的铁丝绳早就生锈,松动或脱落。我们不能等到它松动,那很麻烦,里面的屎尿要是泄露出来,不止是臭味了,还得清洗卫生。我们得趁它想罢工之前把它废掉。

筘桶师傅被外婆喊住了,带着惶恐的笑脸,他环顾左右才敢把脚探进来。我家敞开的门,每天都迎接上午半天阳光和所有路过的熟人。师傅跟所有喝茶者点头哈腰着,放下背着的家伙,才开始放下忐忑的心。我们有很多椅子,招呼他坐下。

屎桶自是先洗刷好的,为这个事得提前一天把木桶洗刷干净并晒干。筘桶师傅开始忙碌起来,厚厚铁锈的铁丝被他的钳子小心地夹开拆了下来。

大多数人继续在我家的椅子,茶炉旁打发着不知如何花掉的光阴,配和一杯间或轮流到的功夫茶。多少茶聊的日子过去,每个人都倾倒尽自己的经历和见闻,剩下的时光只有像溪边那些槐树樟树一般看着溪水流过,谁的枝干有多少片叶子,都一览无余。

静能生智,静能生无聊,静更能生闲话。

筘桶师傅边做活计边凑上话,他是一剂陌生的草液,众人的闲聊有了新内容的注入。

大家已无视收旧铜锡的吆喝声了,他来到我家门,又把吆喝再亮一遍:旧铜凹铁来卖——

这样的声音很大众化,但他的吆喝声可以作为这些走街串巷者的代表。收旧铜锡的不止一个,但吆喝声基本统一,音色雷同几乎没有区别。收旧铜锡的吆喝最长了,几乎是半首歌曲的内容。

“旧铜凹铁来卖——书册报纸来卖——旧X旧XXX来卖——”他罗列的东西还真不少。可惜家家户户能卖的东西实在没有。泔水能卖,牙膏壳能卖,老化的电线能卖,大伙也真会积攒,能换钱的都不会随便当垃圾扔,为了攒淘米水,我和姐姐还争了起来。

就是这个收泔水的人不用吆喝,他推着两轮的木板车,车上放了两个收泔水的大桶,悄无声息地就被外婆叫进来了,倒掉半截没有浓度的泔水,下面沉甸甸的。可是我们一周的积攒。他一手提到外面,车停在门口呢,倒干净。

接着就是给钱,五分或是三分四分,多的生活可以八九分。这是一笔意外的惊喜,我们对于能变成硬币的东西都有无限兴趣。我们自己像发掘宝藏一样,不断挖掘发现。可惜后来当我们已经不在乎它们的价值时,这些又变得一文不值,最终成为垃圾桶的累赘。

那些叫卖吆喝的声音呢,它们消失了,虽然在乡村一些声音还继续生存着,回到小镇,看到有踩着单车,车前挂了准备着的行当,插着简陋招牌,书写着:掏白蚁,下面写了电话名字。

声音的力气被省了,这是无声的吆喝。

每个人的生活都在继续,只要尚有气息,我们便有活着的意义。

工夫茶细泡,茶烟缭绕,茶香渐渐见淡,我们对坐喝着。

为了喝茶还是为了聊天?没有什么需要聊的,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还有熟悉的茶。凤凰茶、铁观音,水仙。熟稔得省略提问,一罐罐高矮的茶叶等着我们选择。下园,我终于又捡到一个丢失多年的名字,它也被人遗忘了。谁记得它?只有在那里居住过的人,那些人究竟哪里去了?他们住着住着,房子不见了,巷子也不见了。

龙溪,我觉得还是这个名字更好听,一度用的这个名字。大家各有各的叫法,反倒是后来把名字笃定了,使得之前的叫法无法堂皇起来。溪两岸是两条街,我们这条街房子的屁股后面,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错落着巷子和房屋。

而我们房子后面,工厂后门的,那里分明有个园子。

下园,不单指这个园子,这个食品腌制厂的仓库后门,一整波起伏不平错落的房屋,巷子,都叫下园。是夏园还是下园?没人知道,从没见过它变成书写的名字,有的名字注定是口里发出来的,它压根儿就不配有名字,没有人在乎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邮递员没法子送信的地方。

因着那个有几种果树和野草野花的园子,我认准园子应该叫“下园”,园里有很多土种的木仔树,我们不叫番石榴,番石榴的名字得好多年后才听说。有几棵高特别高,低的也不少。高的树上长着很大的木仔,木仔绿油油,熟透了泛黄,那才能吃,又甜又酸。但是,高高的树干就是故意以木仔向我们炫耀着,我们看着比屋子还高一大截的果实,只有羡叹的份。小的那些我们够得着,两个人搭好肩,一个骑上去,很快能摘到。就是果子太小,又酸又涩,吃不了,咬了一口马上吐出来。

但吃不了也要摘,摘下来玩也解恨。

园子是有主人,虽然从来没见半个看园子的园丁,他或许就躲在哪个黑不溜秋的屋子里,它对面又几间很低的屋子,我们一直不知道哪间会冒出人。骑上小伙伴背上准备摘木仔的时,心里顿时抓紧,一边东张西望,尽快完成摘取的动作。

一不留神,园子那一头突然枝干摇动,一阵风紧随着一男人的叫骂声,人影还未显现,

我们落荒而逃。有一次,小伙伴甚至掉下了一件衣服。

打谷场的一颗谷壳

飞出它的故乡

落到我的衣服上

飞溅起满夏的阳光

这么多年也没看清那叫骂着人赶我们的男人的面目。好久次,或许是被他发现风吹草动,他马上闻风而起。我们都是身手敏捷,随即逃之夭夭。所以一直以来他就只有声音,还有带着风的影子。我们也怕他看清我们是哪家的孩子,怕他找上家门告状。心有余悸之后,在心里发掘他的模样,他一直是深藏在树荫里的,那些茂密的树木是龙眼树,我们却叫它为肉眼,它长得就像人的眼睛。

镇里的龙眼树很多,结的果子都不少。龙眼在这里都是野生的,因着它长得随便,街尾屋角,都会突兀地冒出一棵,在某个人出吃完了随便一吐之后,那颗落地的核便茁壮成长,不用几多年,大大小小、零零落落的龙眼就挂满枝头。灰褐色的外壳,土得掉渣,我们并不觉得它好吃,值得偷摘。

挑担卖龙眼的很便宜,一买都一大捆,连枝一块砍下的,可见它本来不值得一一去摘它。我们甚至在心里面鄙视它,就是它的长相,虽然它吃起来很甜,但我们这里的龙眼内核很大,只一层薄薄的肉。除了中秋节,它被放在街坊邻居的供桌上,个子都挑大的,肉才厚美,甜,吃起来过瘾。

园子旁边有长长的巷子。巷子逼仄,只够一个人走,我怕走这巷子,巷子两面的墙日久风化,裸漏着凹凸不平的沙子。衣服不小心擦过,随即掉了好多沙土,这片歪歪斜斜的沙墙,泛着白色的贝灰,连根草都没长,不像我妈工厂的老墙,指缝都能开出很多小白花。

这条只够一人走的巷子很恐怖,我不知道我究竟什么事情需要走这路。因什么原因必须绕道去学校,某个父亲吩咐的任务,并且是隔三岔五需要一次的任务。除非没有其他路,我是不会走这路的,它的狭逼让人无处可逃,而我又有恐怖的际遇。

一个神经兮兮的人,醺醺像喝醉了酒,一层红色罩在他的整个脸上。我不认识他,可他竟然笑眯眯俯视着我,那双眼睛邪邪地,嘴里叫着“阿妹,背着书包……”我吓得拔腿往回跑,幸好他没追上来,还在后面不停说着笑着。

我竟然在这巷子里两次遇到这个人。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必经之路,他或许是故意往那里走的。

我承认心底里面缺乏的安全感,就是来自童年的威胁。

回到下园,感觉上已经家山在望,虽然还没法看到自己的家,可在方位上我已经很清楚它就在那里,就是穿过这个工厂而已。从工厂仓库的后门进入工厂里面,就可看到我家的烟囱,我家低矮的厨房后窗,说不定我外婆还在那里忙碌呢,只要把窗户推开,我们家的厨房就一览无遗了,蜂窝煤、灶台、铁锅,还有一堆挂在那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还不想回到家,在下园这里溜达,遥望着自己的家。工人散工开始洗手准备回家,我们家也咬吃饭了。我只要不耽误吃饭就不会挨骂。

工厂后门,也即是我晃荡的这地方,就是陈波儿的家,我不知道她应该在哪一落那一座。有人的屋子不是她的,没人住的屋子,又没见到几间残存的。

陈波儿,大伙都不认识的,可我认识,不知道谁介绍过她,我从此就记住她了。她跟这个镇里没关系,据说童年之后她就离开这地方。她是演电影的,很多资料记载她是这个地方的人,一个跟她有亲缘关系的文化人,却能指认到她的原住地,就在这里。

“她就在下园这里,后来出去读书,参加革命,后来在北京了,没来过。”在我们眼里,电影里面的人都应该在北京,很远的地方,何况她是那么出名,跟我们看到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白杨一样出门。遥远的钦慕便够了,除此之外,我对她毫无所知。

没有谁会惦记一个不认识且毫不相干的人,可我一直惦记着她,这也成了我心底的秘密,因为我们家在她家前头,这还是我多次侦查地形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也没人知道。

阿春、臭弟都说下园的园子里有鬼。这不吓人,不算新奇,这么个荒凉的地方,臭弟在下园流窜得滚瓜烂熟,龙眼熟了他都知道。即使臭弟他们不传,也会有别人谣传。

我头一仰,傲然说:我早听说过了。

弄得臭弟灰溜溜的,兴趣索然。若是没听说过,那不是让他显摆得意了?他会把溜达来的见闻传播一下,显得他见多识广。

我没有说陈波儿,说了他也不感兴趣。陈波儿是演员,臭弟他爸是唱戏的。臭弟不喜欢人家说他爸是“戏仔”,一说他必定举着拳头追着人家打。

那么多人取笑他,其实,背地里,说不出取笑臭弟他爸的理由,心里反而觉得很沾他爸的光。他爸爸是潮剧剧团的演员,演《金花牧羊》里金花的哥哥、那个怕老婆的财主金昌。老生的金昌,一开口字正腔圆,老生味道十足。我保证,再也听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地道潮剧的老生腔调。

当着不认识臭弟的人,我会说:那个金昌就是臭弟的爸爸,我们是邻居。

我的显摆会引来大眼瞪小眼的惊讶不已,臭弟不知道他一直耿耿于怀的结其实在我们这里解开了。

当潮剧又走向东南亚的时候,臭弟的二姐也被他爸爸拉进剧团,演某出潮剧里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宫女,我听那出不熟悉的潮剧。等着那么长的唱腔,竟然就是为了听到演宫女的臭弟二姐在戏里跑龙套的唯一一句台词:

遵懿旨!

这三字的台词,音色硬生生从喉咙顶端,闯到鼻孔,装模作样地飙出来。没有观众会注意一个宫女的应答,这应答随即被锣鼓喧天给淹没了。虽然如此,我还是能辩出她来,他姐姐就在我们身边长大,虽然她比我们大好多岁,压根儿没正眼瞧过我们这些小丁点儿。但这些小定点儿知道她越长越漂亮了,那种一有模样就把鼻子翘得老高的漂亮,并不讨我们喜欢。臭弟二姐的命运与大姐截然不同,长大了的大姐理所当然的嫁人了,就在镇里,也是照人们希望的样子过生活。

二姐长得逢时,十多二十岁,刚好被他爸带进了剧团。她从不会唱歌,那会唱戏,她的声音我听得出来,跟平时一样的音色,只是造作得很,我都能想象她像平时一样说一句话会把头扭三下的样子。反正不用唱,就是在台上扭来扭去就行,她一下就找到位置了。而她爸爸,一个平时说话略微沙哑的普通声音,一个脸长着痘腰有点背的男人,竟然唱出那样宏亮的声线,字正腔圆,气压全场。

他唱腔像是心底藏着的秘密,平常绝不露于人,需要时像火山喷薄而出。

我朝下园望去,几拨黑色的屋角露在腌制厂的厂房上面,陈波儿也是我心底的秘密。

鄞珊,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美术师,二级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作品》杂志社编辑。出版《草根纸上的流年》《刀耕墨旅》《画•岭南》《闲茶逸致》《天籁跫音》《雁飞时》等6部。作品发表于《散文》、《青年文学》《诗刊》《四川文学》、《星火》等,被《读者》《作家文摘》等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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