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0年第8期|宁雨:粥还热着(节选)
舅舅说,李姥姥已经殁了,没有活过一百零一岁。是交小寒那天还是交小雪那天殁的,电话里听不太清楚。总之,说不行就不行了,头一天晚上还喝了一大碗棒碴子粥。她原本是想熬过冬天的,熬过冬天,院子里新栽的棠李子树就开花了。棠李子树开完花,小娃家的小子就该考高中了。小娃是李姥姥的孙子,李姥姥只有一个孙子。她老人家一直巴望着见到重孙子(小娃的儿子)上大学,娶媳妇。
李姥姥极喜欢熬粥喝。就算是大年初一,别人家吃饺子、熬肉菜,吃得满嘴油光,李姥姥也还是要熬一锅粥。这锅粥,她自己喝,家里人人都喝。她说,过年,油水大,更得喝点粥克化克化。李姥姥日子过得不穷也不富,年五更里熬粥,顶多落个“怪”的名声。她也不怕别人说她怪,母子俩过日子,不跟谁家格外热络,也不下狠结仇,挣工分吃饭,天黑了门栓一上,自家一个世界,挺安静。她跟我姥姥处得好,是个例外。可能因为俩人都是打年轻守寡带个独苗儿过吧。
我家跟李姥姥隔着一道院墙。院墙很低,中间有几块坯碎了,形成一个不宽也不窄的豁口,有时候我姥姥和李姥姥站在墙根底下说话,俩人胳膊肘都拄在豁口上。从她们俩的交谈中,我发现李姥姥在熬粥之外,比我姥姥更会做好吃的。比如“油汁饼”“卤面”,这样的字眼,我就是从李姥姥嘴里听来的。冬日里,天黑得早,睡在冰凉梆硬的被窝里,百无聊赖。但“油汁饼”这样的词语,让我入睡前的思维变得格外肥沃膏腴。姥姥说,烙“油汁饼”没什么难的,就是把肥肉切薄片加作料生腌,平摊在饼坯里,烙饼时,肉片里的油汁见热之后慢慢浸出来,渗到饼里。油汁饼是真好吃,外焦里嫩,咬一口,香得舌头疼。姥姥光说不练,李姥姥却隔些日子就烙油汁饼。她跟姥姥隔着墙头说会儿话,扭身就回屋了,她说,面餳得差不多了,今儿晌午娘家来戚,烙油汁饼熬点粥。我便很留心李姥姥家的炊烟,试图从四散的烟气中捕捉到一丝丝油汁饼的滋味。结果,只捕来满耳朵的喧阗,七姑八姨,男男女女,欢喜而亲热。李姥姥孤儿寡母,娘家却枝脉蓬勃,又走动多,胡同里的邻居和生产队的人,有谁想放肆,心里自己就弱下去了。
我一直盼着李姥姥有一天会从院墙的豁口上给我递过半块油汁饼。但是没有。我产生这样奢侈的念想,是因为李姥姥时常会给我一点好吃的。小孩子也一样,惯着一,自然就想着三,惦着五。那时,他们家还没有添娃娃,舅舅刚娶的媳妇,羞涩又勤谨。我姥姥忙不过来的时候,李姥姥常从豁口把我接到她家,一边做活计,一边给我讲笑话儿。有外边亲戚寄来的糖果,李姥姥给我吃过,玻璃纸包着,彩色软糖,比村里小卖部一分钱一块的土糖洋气多了。树上的棠李子半青半红,她拣最好看的摘了给我玩儿。桑葚子,半边树黑半边树白,她问我想吃白的还是黑的,我说不吃黑的也不吃白的,我要吃红的。红的,就是黑葚子将熟未熟的模样。红的酸掉牙,黑的、白的甜掉牙。
李姥姥熬粥,用小棒碴子,先冷水澥,等大锅里水烧到嘎达嘎达翻大花儿,再倒进碴子,灶腔里猛填柴禾,火苗子突突响,金黄的碴子在巨大的水汽下滚成浪花,滚一阵,之后改小火,咕嘟咕嘟叫成好看的泡泡。粥快粘稠了,把苜蓿芽、菠菜叶或榆钱、车前草嫩叶细细切了投进去,翻两个小开儿,粥香、菜香渐渐纠缠到一骨堆儿。粥盛到碗里,飘着星星点点的绿,一晃一晃的,馋人。李姥姥说,苜蓿芽粥有明目的功效,菠菜粥吃了好出恭,车前草粥祛痰火。不同的菜熬不同的粥,对人有不同的益处。现在想来,她的识见,在当时整个村子里是先进的、独有的。
喝粥,就着红咸菜,是上讲究的吃法。我们家和李姥姥家都这么吃。李姥姥卤的红咸菜,筋道,咸里透香,像卤肉。三岁那年,我偷吃,一下子齁出了气管炎的毛病。打那以后,我姥姥和李姥姥逢到晾咸菜就防着我,比防小黄还严。小黄是李姥姥家的猫,馋,很会捉鱼。小黄捉的鱼,有一次被李姥姥给我煎着吃了。小黄因此不待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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