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0年第9期｜邵丽：永远的宋惠莲

一

在色彩学上有个通俗的说法，叫做“红配紫，赛狗屎；黄配紫，不如死”。如果说青出于蓝的话，而紫则生于红。红色与紫色相配会靠得太近，不但无法展示两个颜色各自的特点，反而还有点相冲。所以西门大官人第一次看见宋惠莲，就问丫环玉箫道：“那个是新娶的来旺儿的媳妇子惠莲？怎的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到明日对你娘说，另与他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

对于日理万机的西门庆来说，他能关注到最底层一个员工的穿着，不是因为什么爱心，而是看见惠莲长得还有几分姿色，见色起意罢了。所以对此绣像本作了如此眉批：“见怪不怪方妙，一见怪，则着鬼矣。”可谓入木三分。

宋惠莲的确有她的过人之处，“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关键的问题是“比金莲脚还小些儿”。张竹坡说她“后来居上”也是指她的三寸金莲而言，这是西门庆的最爱。除了长得好，最要紧的是她还“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所以能成为“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让她与“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西门庆混做一处，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宋惠莲与西门庆的情事来得快，去得也急，简直像一场眼花缭乱的烟火。开始也璀璨夺目，也荡气回肠，结果却是一地灰土，狼藉不堪。他们第一次见面，依然是“撞个满怀”，这是西门庆惯用伎俩，与李瓶儿也是如此勾连。乍看起来，西门庆游戏的成分大，“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张竹坡据此认为，西门庆对宋惠莲“纯以财动之，便非金、瓶一类矣”，好像潘金莲和李瓶儿比宋惠莲道德更高尚些。而宋惠莲也的确是见钱眼开，听了西门庆的话“一声儿没言语，推开西门庆手，一直往前走了”，直到西门庆让玉箫送了一匹蓝缎子给她，她才欣然同意。

且慢，如果用财色交易或者始乱终弃来形容这段感情，也未免不可，但是细细看了，却也有点太武断了。尽管宋惠莲的死跟西门庆背后的运作有直接关系，但我个人觉得，在整部《金瓶梅》里，真正让西门庆动情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李瓶儿，一个就是宋惠莲。宋惠莲因为丈夫来旺儿递解原籍徐州为民，又被孙月娥羞辱而自缢身亡。西门庆听说后，只淡淡地说道：“他恁个拙妇，原来没福。”绣像本的眉批认为，西门庆只淡淡一语作结便了，是因为西门庆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我觉得事情远非那么简单，一个“拙”字，蕴含了西门庆多少的惋惜和无奈！这和吴月娘说她“原来是个傻孩子”其实是一个意思。如果结合后文来看，则更能见其真意。在随后的第二十八回里，潘金莲丢鞋，命丫环秋菊去找。秋菊竟然在藏春坞西门庆的暖房书箧内发现和拜帖子纸、排草、安息香包放在一处的，竟然是宋惠莲的一只大红四季花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所以张竹坡认为：“一收鞋，则（西门庆对）惠莲之遗想又不言而尽出矣！”

二

对宋惠莲这样的女人，明显看出作者是饱含同情的，甚至可以说她是作者仅有的最尊敬的人。她很贪也很大方，很浮浪也很忠诚，很轻浮也很有才，很轻贱也很刚烈。她可以负人但绝不害人，她可以越轨但保有底线。对敢于击穿她底线的人或者事儿，她会愤然而起，甚至以死相争。在整部《金瓶梅》里，敢当面怒骂西门庆的也只有她一个卑贱的女人：“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

宋惠莲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她原来是嫁与厨役蒋聪为妻，后来虽与来旺言来语去暗通款曲，但在蒋聪因和一个厨役厮打被人戳死在地事件中，宋惠莲并没有撒手不管，而是反复央求来旺儿去找西门庆说项，差人捉住杀人犯问成死罪，抵了蒋聪的命。直到为蒋聪报仇雪恨，她才嫁给来旺。可见她对蒋聪还是有感情的。

老公来旺儿被潘金莲怂恿、西门庆设计关进提刑所后，宋惠莲几次三番在西门庆面前替他求情。但西门庆架不住潘金莲撺掇，也多次改变主意，最后导致来旺儿被押解发送回原籍徐州为民。面对这样的结果，宋惠莲毫不迟疑，只有以死抗争。对于宋惠莲的死，如果仅从文本上理解，确实会有很多歧义。有人说是死于西门庆对她的欺瞒，有人说是死于孙月娥对她的羞辱。其实，哀莫大于心死，她是可怜来旺儿，觉得不应该这样暗算他：“我的人啊！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所以自从来旺儿走了之后，她“每日只是哭泣，粥饭也不吃”。以至于连潘金莲都感叹道：“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却拿甚么拴的住他心？”

宋惠莲的悲惨结局，当然也与自己的性格有关，她有其浅薄的一面，也有遏制不住的表现欲。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她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与西门庆几个既无衣食之忧，又无柴米之累的妻妾相比，她的所谓过分，又算得了什么呢？从没有可以合适搭配的衣服穿，到头上戴满“黄烘烘的”珠子箍儿，金灯笼坠子，似乎是鲤鱼跳龙门了，其实也不过是“成两价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里进去，分与各房丫鬟并众人吃”而已。而李瓶儿的一个拔步床就值百多两银子！中国几千年来的社会秩序，是讲究尊卑有序，莫非出自底层的人稍有僭越就是大逆不道？

宋惠莲有自己的追求，也有相当的能力，既上得了厅堂，也下得了厨房。你看她烧猪头的手艺，真如庖丁解牛，一气呵成，简直是一门艺术。“只用得一根长柴禾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的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

宋惠莲短暂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也是出彩的一生。看她荡秋千那一段，再想到很快跌落成尘，确实令人扼腕可惜。“这惠莲手挽彩绳，身子站的直屡屡的，脚跐定下边画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在半天云里，然后忽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

不管是谁讨论金瓶梅，最绕不开的人除了潘金莲和西门庆，就是宋惠莲了。因此有论者说，宋惠莲永远活在了文学史里。

三

明朝正德皇帝武宗是个颇有争议的人，关于他在“豹房”恣意淫乱，嬉游荒政的传说更是不绝于耳。更有史书说他“每夜行，见高屋大房即驰入，或索饮，或搜其妇女，民间苦之”，以致于“民间汹汹，有女家，掠寡男配偶，一夕殆尽”。

不过，从真正的历史来看，武宗是个有作为的皇帝，不管是在政治、经济还是军事上，都颇有建树。

其实，明朝所谓世风的“败坏”与皇帝本人的行为关系不大，而与当时的资本主义萌芽的兴起有关。武宗朝的经济政策比较开放，特别是对商业贸易的鼓励态度，使得商业持续发展，尤其是京杭大运河两岸，百业兴旺，商埠星罗棋布。明朝的经济繁荣，商业臻于极盛，也和武宗开放的经济政策带来的刺激有关。这从《金瓶梅》的文本里也能看得出来，虽然当时的中国还深陷在农耕文明里，但从头到尾，在这本书里几乎没见一个农民。来旺儿被发回原籍做一个农民，竟让宋惠莲羞愤致死。可见传统的“士农工商”的社会秩序，已经在商业经济的冲击下发生了严重的倾覆。

商业经济的高速发展必然带来观念的更新和个人自由的扩张，人们争取个人权利的意识抬头。所以只有在这个大的背景下，才有可能诞生《金瓶梅》这样伟大的作品和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宋惠莲这样敢于追求性自由和个人感受的人物。这些人物不管处在上下尊卑哪个位置上，即使活得尘土满面，也都很卖力，有着自己坚定的目标和结结实实的人生。其实从本质而言，社会发展的目的，就是人性的不断解放。《金瓶梅》追求自我个性的张扬，敢于对传统封建道德的束缚提出挑战，是符合社会发展潮流的。

也有人说，在整部作品里，除了看见性，就是看见钱。的确，宋惠莲委身西门庆主要也是为了钱。似乎作者对金钱也是持一种否定态度，所谓“世上钱财，乃是众生脑髓，最能动人”。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能够抵抗超越社会、超越经济的封建权力的，唯有金钱。对于老百姓而言，金钱也是他们的救赎。导致社会沉沦的，是金钱的操持者而非金钱本身。而给人体面、尊严和自由的，依然是金钱。

所以，如果完全用传统的道德观念评价《金瓶梅》和宋惠莲等一干人物，别说我们的思想跟不上时代，可能与五百多年前的明朝的人相比都是落后的。所谓“人心不古”，也能从这个角度来作反向理解呢！

邵丽，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现任河南省文联主席，河南省作协主席。著有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