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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作家·微刊|潘鹤:我的二姐

2023-03-16抒情散文潘鹤
春天到来的时候,感觉暖暖的,坐在办公室里的我望向窗外,看到黔灵山上那白色的李花,它们在林间一树一树地开了,在那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灿然生辉,煞是好看,这个时候,我想我家老屋边上的……

春天到来的时候,感觉暖暖的,坐在办公室里的我望向窗外,看到黔灵山上那白色的李花,它们在林间一树一树地开了,在那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灿然生辉,煞是好看,这个时候,我想我家老屋边上的那些李树大概也开花了吧!

年幼时光,每到李花开放时节,我二姐就常常带我去山里采摘那新鲜的蕨菜或到河边的竹林寻找那刚出土不久的竹笋。二姐长我五岁,因为自幼体弱多病,加上当时农村生活苦,导致她个头矮小,虽身为我的二姐,我却从不怕她,偶有争端,也总是以我获胜而结束。

我们水族地区,端节尤为隆重,而每年一度的端坡绕道赛马更是小孩向往已久的节目,我父亲准许我大姐和二姐去,但他却不准我去端坡,究其原因就是我上面的几个哥哥还没成年就早早地夭折了,有人帮我父亲卦象,我凑过去看热闹,那老人念念有词,说了些什么,我都听不懂。但临走时,那人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回过头来又交代我父亲:你这个儿子,十二岁之前决不能去外家做客吃饭,也不能去端坡观人赛马。父亲问他原因,那人笑了笑,却不说缘由,我父亲却信以为真。对于我来说,这是极为惨淡的事情,不能去外家做客吃饭的这条,我倒不在乎,因为我外祖母家的跟我家同过一个端,至于不让我去端坡观人赛马,实在荒唐至极,荒唐总归荒唐,我又无力去改变父亲的信条,只是从此以后,直到父亲去世前,我是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去端坡了,父亲担忧生性好动、喜欢到处乱跑的我被端坡上的健马踩踏而亡;所以每当临近端节,他事先就在家中三申五令,不准我大姐或二姐带我去端坡。每年端坡那天,尽管吃到香喷喷的猪肉,但我依然品尝不出其中美好的味道来,因为不能去端坡观看赛马,我心里压抑得难受,望着其他小伙伴三五成群结伴、兴高采烈去端坡,整个寨子的小伙伴都去端坡去了,碍于父亲的一直以来的严厉,我又不敢私自跟他人悄悄溜去端坡,就只好一个人伤心地伏在门槛上落泪。

去端坡的二姐,半路又折了回来。

二姐走到我的跟前,对我说,别哭了!看到二姐站在一旁,我没有止住自己的泪水,反而哭出声来,二姐看到我这个样子,就跟我说,我也没有去端坡哦,别哭了,我把爸拿给我去端坡的零花钱全部送给你,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五角纸币递了过来,我伸手把纸币接了过来,那是一张一九七二年版的纸币,上面有几个女工在纺织厂劳作的图案。

二姐虽然相貌平平,身材瘦弱矮小,但她却有一双聚集神采的眼睛,可惜屋漏偏遭连夜雨,才十多岁,二姐又身患重疾,当时,家里生活窘困,没有钱送二姐去医院,面黄肌瘦的她不愿意整天待在家中,又挣扎着去放牛或砍柴,久而久之她的脸呈现了令人担忧的菜青色。家中寻找草药为她治疗,但效果甚微,又四处为她打听偏方,这样的境况持续了很多年,二姐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与日俱增。家里束手无策,我们都眼巴巴眼看二姐走向绝境。

忽一日,外祖父领来了一个胡须斑白的老人,老人是廷牌那边的草药师,他问了二姐的病况后,下了几方草药,二姐按照药师吩咐按时服用,大约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她的病总算慢慢地好转了起来。

此后三年,二姐嫁人了,嫁去荔波县方村乡红泥村一个叫懂斗的布依族山寨。又过一年,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中专学校,在校读书期间,每当山穷水尽,生活没着落的时候,在外打工的二姐就会适时地接济我,她没读过书,每当给我寄生活费,那时候用邮政汇款单,不识字的她就央求工友到邮局帮忙填单寄发。

我中专毕业那年,国家已经取消分配政策,在外务工一段时间后,我去三都民族中学高中部插班读高三,以期来年再考大学;这时候二姐已经不在外面务工了,她又生病了,住院费用,她出不起,就和二姐夫租了一间民房,平时去医院买一些药来服用,我去荔波看望她的时候,临走前二姐知道我要读高三,她从枕头下边摸索出一千元递给我,让我安心学习,我知道她也有很多困难,于是推辞不要,二姐看到我不收,她急得快要哭了,我赶忙收下。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临近毕业,我还差一笔几千块钱的助学贷款,也是二姐帮我补齐的,二姐眼泪浅,遇到难过的事情,她就会一个人偷偷地哭。二姐生活节俭,她对自己近乎吝啬,对我这个弟弟却极为慷慨。

二〇一五年,我辞去高校教职,从四川康定回贵州三都照看身染重疾的母亲,因为要上班,我又不能整天留在家中,于是我打电话给在浙江打工的二姐,二姐二话不说回到家乡照看母亲,当时我在三都县委办公室上班,因为时常加班,我难以抽身来照顾缠绵病榻的母亲。二姐就每日每夜地照看病重的母亲,其中的艰辛不言而喻。

二〇一六年母亲去世,办完母亲后事,二姐又急着去浙江打工了,二〇一七年,我到三都县政府办工作,基层党政部门事务繁杂,加班成了常态,二姐知道情况后,又从浙江返回三都帮我照看我那不足一岁的儿子潘斯年。

看着儿子逐渐长大,我心中不断感激二姐,她是真的为我牺牲太多。二姐的女儿嫁去毕节纳雍,因为纳雍离荔波遥远,每每想起女儿,不识字的二姐总是忧心忡忡。二姐的儿子今年上五年级,小孩贪玩,成绩欠佳,二姐不识字,又无法指导,她常常感到无能为力,想到儿子将来处境,她又悲从中来,背地里又暗暗流泪哭泣。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又一次离开三都,到另外一座城市谋生。忆起年少时光,我和小伙伴们在老屋旁、在竹林边尽情地追逐嬉戏,而体弱生病的二姐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二姐就走上前来,她又轻轻地喊我跟她去山里采摘新鲜的蕨菜或到河边寻找刚出土不久的竹笋。

想起二姐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回头再看看自己,作为读书人的我竟然还没有帮二姐做过一点具有价值与意义的事情,而没有读过一天书、平生不识一个字的她却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深深的愧疚之情顿时形成了一丛丛无形的荆棘,它们那些尖尖的刺,毫不留情地扎在我的心房,使我的心头涌起了雾状的悲凉,久久都无法散去。

望向窗外,黔灵山上,李花绽放,阳光下,它们却刺伤了我,想起二姐,我黯然神伤地伏于案上,情不自禁中突然掩面痛哭。

潘鹤,本名潘光繁,水族 ,贵州三都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黔南州作家协会副主席。迄今为止,已在《人民日报》《民族文学》等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并入选多种文本选集,著有《韶华倾负》《千山是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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