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想巴丹吉林

它名叫巴丹吉林，是一片阔大的沙漠，蒙语的意思是“绿色深渊”。在它的西部边缘地区，有一座军营。向南的祁连山隐隐约约，冠盖的白雪好像一面晶莹的镜子。向北则是巴丹吉林沙漠的主体部分，以及阿拉善高原及其连接的贺兰山。从高空看，我们的军营就如一片人造的绿洲，沉浸在赤黄焦枯的大漠之中。

礼堂是一个古旧的建筑，留着那个时代的印记。换成新办公楼之后，我还在其中上过几年的班。更早时候，位于内场区中心部位的礼堂是各种集会的唯一场所，其中还有广播室和文体活动室。每年的五月初，路过礼堂时，总是不期然地被一阵蜜香灌醉。礼堂拐角，长着几棵枝干扭曲的沙枣树，已经很老了，细密的枝条相互贯穿，仿佛几个老人在相互搀扶。每年五月初，它们枝叶茂密，所开的花犹如米粒，黄色的，一簇簇地聚在一起，喷薄着浓稠的香味。沙枣花盛开时，没事我就往礼堂那边跑，围着那几棵花团锦簇、蜜香蓬勃的沙枣树转来转去。不一会儿，整个身心就像是灌满了蜂蜜，沉甸甸的美好。

那时候，我在一个技术室工作，周边都是搞技术的军官。很多时候，我随着他们去指挥控制中心工作，主要负责中央空调的日常维护。有些时候，我也去参与某些演练任务。看各种战机从空阔的戈壁机场腾空而起，带着剧烈的轰鸣声。厉兵秣马，居安思危，向来是一支军队的使命。我在其中，时常感到自己作为一名军人的热血，犹如暗夜的箭矢，时常发出尖锐的啸声。在那期间，我读到了关于巴丹吉林沙漠的诸多历史往事。如沿着弱水河出塞，寻击匈奴主力的李陵及其五千“荆楚勇士”，以及从此被押往贝加尔湖的苏武。前往劳军的王维也在此写下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不朽诗句。再后来，趁着休假，我去拜谒了散落在弱水河畔的烽燧、黑城（哈拉浩特）、肩水金关等两汉遗迹，在著名的居延海边，看着那些簇拥的芦苇、突然飞起的天鹅和野鸭，感受到了一种诗意的美。

那些胡杨，残留的杨科树种，据说在中世纪之前，从地中海沿岸一直绵延到河西走廊局部地区。每年十月，胡杨叶子变黄，大地一片灿烂。人在其中，犹如走在黄金大帐中，也令人想起曾经的月氏和匈奴汗王早些年在额济纳的游牧生活。

再过了些年，我从机关到一个位于巴丹吉林沙漠西部的基层单位任职。一个人面对的自然风沙更直接和猛烈了。每天早上，被子上会落着一层细沙，总觉得牙齿不断地与生硬的沙子发生摩擦。但夏季很好，无风的夜里，面对旷古的圆月，坐在热浪逐渐消散的戈壁上，天空幽深如井，星群在高阔的天幕上排兵布阵，月亮的清辉照着戈壁和远处的沙漠，呈现出一种原始的、静若处子的美感。那些静默的沙丘，一座座，纵横相连，无限延展。让我想到大地的仁慈与人类之所以绵延不休的根本理由，那就是母性的大地总是在为我们提供不竭的生存所需，而刚健的天空则无时无刻不在用它的雄浑与强韧，为大地所有的生物带来精神与梦想的滋养。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在床上看书，忽然看到地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跳跃，我惊奇而又兴奋。哦，原来是小跳鼠，它们和其他的鼠类不同，前肢较短，浑身白毛，面目看起来不是贼兮兮的，反倒有些可爱。我不吭声，任由它在我房间的地面上蹦来蹦去。有好多次，我还故意把饼干放在某个墙角，然后等待它悄然来到，然后蹲在那里咯吱吱地吃。它很警觉，吃一口就会抬头四处看看，确认没有危险，再低头吃。它的可爱感染了我，让我感到，在这苍凉之地，植被虽然稀疏，沙尘暴频繁，但也有一些可爱的动物，它们隐匿于人类之间，用自己的谨慎与机警，进行着别一种样式的现实生活。

面对这样的动物伙伴，再强大的内心也会忽然变得柔软。在沙漠，动物当然是稀少的，只有狼、野驴、黄羊、沙鸡、蜥蜴、四脚蛇、红狐、白狐等少数几种，它们大都躲在适合自己的角落，本能地在干旱之地生存。骆驼当然是沙漠当中的最强者，它们看起来古怪，也有个性。在这浩瀚之地，双峰驼与人的亲近，仿佛是对人在苦厄中的引渡。在我看来，这些动物在沙漠戈壁的生存姿态，本身就是一首诗。

在巴丹吉林，我所能做的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以及在自己内心和脑海里展开各种奇思妙想。越是与世隔绝之地，人的精神越是丰富。人在枯寂之处，总是能够不断地简化自己在俗世中的种种欲望。我的身边也还有诸多的战友，他们和我一样，青春在寂寞中绚烂着，构成了人在沙漠当中最为复杂和纷纭的风景。

当我调到成都之后，最初几年，对自己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巴丹吉林沙漠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哪怕是记忆深刻的往事，也淡了很多。我知道，这肯定是短暂的。果不其然，离开将近十年后，那浩瀚无垠的沙漠、平展无际的戈壁，尤其是那奇幻的落日与远望的雪山，水渠边的杂草和野花，队列之中的铿锵歌声，以及一个人在其中体验过的种种细节，又一次纷至沓来。我知道，对沙漠的念想，将会持续我的一生，如同黄钟大吕般的诗歌，必将在我的内心和灵魂中久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