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寿”的恐惧

我不愿意过生日，倒不是因为人老了，离死亡一年一年逼近，而是人到中年历经世乱之后，觉着过生日很难有快乐可言。

“米寿”，88岁，快到站了，背后刮来一阵冷风。

1992年，猴年，我的本命年。

我将老父从老家接到京城。老父在堂，晨昏定省，朝夕陪伴，推轮椅、拔牙镶牙、接电源开电视播放秦腔、说话儿、解闷儿，照例的一日三餐，买菜做饭，洗衣洗脚，扫地擦桌子，提壶倒垃圾，全方位地侍奉，多层面地保健，尽心尽力，无所不干，集儿子、女儿、保姆、小跑腿的职能于一身，60岁的我多方位地异化本我，我乐意，所以，当父亲读书看报写作时，我感到自己远不到倚老卖老的时候。

8月14日生日，年届花甲，似水流年。日前，儿子阎力和女儿阎荷要给我做寿，说“六十大寿不可不过”。我不客气地训斥他们一通：“我什么时候过过生日？乏善可陈嘛！”翌日，儿女又来电话问道：“您说过，活到六十大宴宾客，自己许的愿竟然忘了？”

我并没有忘记“活到六十大宴宾客”的承诺，可是我还是拒绝做生日，往事如烟，人生苦短，人狂没好事！何况老父在堂，不敢言老，如此这般，孩子们再没有说什么。

生日那天，冷冷清清，照例的粗茶淡饭，正常的刷锅洗碗。天依然很热，头顶大太阳到医院做肠胃钡餐造影。医生问：“家属怎么不来陪同？”我说：“谁也没告诉，今天我生日！”医生莫名其妙。

2016年，应《作家通讯》之约，为本命年的作家开辟专栏谈感想，我作《本命年的感悟》一文。说日前老人聚会，作家楼罡弟问我：“高寿？”“老汉今年八十四，老了！”楼弟指了指110岁的周有光说：“在他面前，你是小伙子，我是儿童团！”

情绪不好时，受屈、发愁、郁闷、绝望、轻生，胃部最容易出问题。所以以前在干校时，我胃疼连连，计有胃下垂、浅表性胃炎、胃溃疡、萎缩性胃炎、胃平滑肌肉瘤。去年又患上糜烂性胃炎。

中医认为“恬淡虚无，真气从之”，一定要有个好心情，不论是保健还是治疗，平衡心理最重要。心理压力是万恶之源。科学研究表明，爱心多，内啡肽分泌得多，微循环得到改善，免疫力自然增强。爱心使人健康，善心使人美丽，爱情使人幸福。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意气风发，不注意营养、不注意锻炼、不注意休息，夜以继日，六十啷当，头发不白眼不花，快步如飞，笑口常开，再累再烦再紧张，也开玩笑、听音乐、看大戏，死神反而不来纠缠。

丙申年，猴年，我的本命年，84岁的瘦猴，越来越像马三立。“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阎王爷是我的本家，说：“先别来这儿，把你要写的写了，把你想做的做了，再说！”

作家朋友们向我祝贺，蒋子龙专门送我八个篆字：“无忧无虑，猴年大吉。”

日月如梭，四年后即2020年的今天，又一个生日猝不及防匆匆降临。今年疫情，一波又一波，生死无常，便将生日置之脑后。不料，亲友们不约而同地送来羊肉泡馍和五香酱肉，不约而同地说：“立秋了，羊肉暖胃，给你瘦骨嶙峋的身子好好贴贴秋膘。”贺词是：“祝之以‘米’，期之以‘茶’。”

特别让我感动的是，三四十年的好友、中医西医民间医三结合的治癌军医黄传贵快递送来“黄氏特制胶囊”。

呀，88岁，我感到恐惧！女儿阎荷曾经问过我作协的老领导严文井爷爷：“您的愿望？”答：“到达终点前心里明白点什么。”

上世纪50年代中期，毛泽东主席听身边的同志说羊肉泡馍如何如何好，“那你给习仲勋同志捎个话，说我想到西安尝尝羊肉泡馍。”汪锋和习仲勋闻讯喜不自胜，随即将我小时常去的“一间楼”分出一半迁址京城新街口，招牌挂记——“西安食堂”。

1956年10月6日，我到苏联展览馆参观“日本商品展览会”后，神使鬼差地进了“西安食堂”。只见一阵慌乱和兴奋，掌柜的回民一口唇音突出的长安话说：“毛主席吃泡馍来了！哎呀，把我吓的，我发动大伙把手洗得净净的，把馍掰得碎碎的，端上一碗精制的‘水围城’（泡馍的一种，煮好后馍在当间儿汤在周围），毛主席竟然说：‘好吃，你们辛苦啰！’这不，刚走！”

毛泽东主席到西郊机场送别柬埔寨贵宾回来，进西直门，过新街口，突然提出停车，走进“西安食堂”点名要吃泡馍，显然是有备而来，圆了他的“泡馍”梦。

伟大领袖光临，事发突然却秘而不宣。“羊肉泡馍”交好运了。

挡不住的诱惑啊，我是“西安食堂”的常客，每去一次都是过生日，生日快乐！

总有那么一天，我们撤手人寰。

人生，就是怎么活着。有生就有死。打仗要死人，尸横遍野，然后，家里腾出点空地儿来好生养人，无死即无生。所以，古人“鼓盆而歌”庆贺死亡。即便是现在，家乡死了老人，七老八十的，是喜丧，就要当喜事过，送葬时重孙要戴红孝帽。人老了做不动了，戕贼害人，亲戚烦，儿女嫌，哎，人老了可要当心，可要自谅！我非常拥护计划生育，我一直赞成“安乐死”，从来没有动摇过。

世界卫生组织以75岁将“年轻老年人”（“小老人”）和“老年人”作为分界；《世界卫生统计》报告显示，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76岁。

人问：“你一生最怕什么？”最可怕三件事：第一，文化大革命；第二，大地震；第三，恶性肿瘤。

三“怕”我都赶上了。

我不相信世上真有什么人攥着生死簿，掌握消灾免祸的谶语和长生不老的秘方。我本人1979年手术后苟活至今尚无即死的征兆，什么原因？药物、心情，到底哪样起了关键性的作用，闹不明白，反正牢记黄医生反复强调的话：“良医医心，没有患者的配合，再好的药物也会失掉灵性。”

思来想去，物质、精神、信仰三大件，吃饭、睡觉、心情三件套，件件大意不得。一位幽默、乐观、好动的法国超级寿星老太太大吃特吃巧克力，竟然活到122岁。“能吃能睡”是健康的保证，也是健康的表征；“没心没肺”是修养，是老道，是通脱，是豁达，是解放，是彻悟，是看透了世事的从心所欲，是八九不离十的大造化。

恶瘤欺我，大难不死，我体会最深的一条就是：不怕，人要连死都不怕就会进入一个非常主动的境界——少几分怯懦，多几分勇气，仰天大笑，将浊气喷吐而出。你不怕，死神反倒不来纠缠。

88岁，大限将至，无须恐惧！李大钊38岁，瞿秋白36岁，德劭如鲁迅55岁，我还活着。记住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话：“经常惊奇‘我活着’，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