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江:性格独特的文化老人
与黄宗江生前虽只有一面之缘,却让我终身难忘。这是一个心底坦荡、性格独特、富有情趣的老人。
北京相见无芥蒂
宗江前辈与我分住京沪……
与黄宗江生前虽只有一面之缘,却让我终身难忘。这是一个心底坦荡、性格独特、富有情趣的老人。
北京相见无芥蒂
宗江前辈与我分住京沪两地,本无什么交集。只因他非常爱惜、大名鼎鼎的妹妹黄宗英也在上海,所以建立了联系。
十五年前,我在旧书摊淘书时,忽见一册民国土纸本旧籍,叫《春天的喜剧》,取在手上一看,译者是黄宗江,这应该就是黄宗英常跟我讲起的哥哥吧。无论如何,民国年间的出版物正是我感兴趣的,于是立即收入囊中。
我按照黄宗英给的地址,把书寄往北京八一电影厂住宅区。我等啊等,等来了一封黄宗江的信,篇幅不长,照录如下:
韦泱兄:
见《春喜》喜出望外,这本书是冯亦代为我出的,已阔别60载。我原以为你是送我的,再读贵札,方知是让我题签的。那么就让给我吧,奉上刚出笼的《自述》交换,如何?如此强谢了。
撰安,冬喜!宗江2005.11.7
这里,他把原书名简写成《春喜》。随信寄来一书,就是信中讲到的《自述》,书的全名是《我的坦白书——黄宗江自述》,当时的定价是三十八元。
接读此信, 我想,也不能说是“横刀夺爱”,毕竟是我“自投罗网”,于是马上回信,表示《春天的喜剧》请他留下。任何书,应该给到最需要的人手里,使它有个合适的归宿。这是我对书的基本看法。
过了三年,我乘赴京公干之便,去拜访了一些京城文化老人,如舒芜、郑敏、李君维等,也去看望了“夺我所好”的黄宗江前辈。敲开门一见面,他就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强要了您的那本好书”。这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连说没事,这叫物归原主。初次见面,我很喜欢他直爽的性格。
这天,他的谈兴甚浓,几乎都是他说我听。聊得差不多准备告辞时,我请他在我带去的笔记本上题签,于是他写下“以人为本。黄宗江戍子年春”。在他题字时,我拍了照。本想合影,可屋里只有我们两人,只好作罢。
这就是我与黄宗江唯一的一次见面。
兄妹之情重泰山
说黄宗江,不能不说他与弟妹之间的情谊。引人注目的“黄氏四兄妹”黄宗江、黄宗汉、黄宗英、黄宗洛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黄宗江是长兄,从小带着弟妹们在家演戏,后来几人各有成就。令人想不到的是,2002年新世纪初,都已七八十岁的四兄妹,居然在电视剧《大栅栏》中相聚。黄宗江在剧中扮演李莲英,这是他六十年前想演而没有演成的角色,可他宝刀不老,演戏入境,形神兼备,尽显风采。研究历史的黄宗汉,在剧中演沾点洋务气的福王爷,也是神态毕肖。黄宗英本来演的是慈禧,因身体欠佳,只能客串扮演只有一场戏的“老格格”。黄宗洛在戏中扮演顺天府穆大人,一个很“热闹”的人物。
电视剧一播出,立刻轰动京城,影响全国。黄宗江自然功不可没。在弟妹中,黄宗江最疼爱的就是小妹黄宗英。可以说,没有黄宗江就没有这个妹妹的辉煌前途。
黄宗江读北平崇德附小时,有个同学叫娄平(原名陶声垂),小名叫“大扁桃”。此人是地下党员,与黄宗江情谊深厚。黄宗江写了儿童动物剧《人的心》,影射日寇侵略,是娄平拿到《世界日报》的副刊,以“春秋童子”的笔名给登出来的。那年黄宗江十岁。后来,娄平成为中共北平城委书记,领导北平民族解放先锋队,团结许多进步文艺青年,如孙道临、李德伦等。后因孙道临等被捕,娄平逃往天津。一天,他带着黄宗江的亲笔信找到黄宗英家,黄宗英看着皱巴巴小纸片上黄宗江的字,知道娄平要在她家躲一阵子。在黄家,娄平看书临帖,还教黄宗英算术,讲述革命道理,使她从小受到进步思想的感染。十多天后,娄平走了,去了冀东抗日游击队。哥哥黄宗江的这个同学,可谓影响黄宗英一生的革命者。
1940年,十九岁的黄宗江在燕京大学西语系读三年级,却十分向往当年在上海参与抗日的进步剧团。怀揣少年维特之梦,他从京城一走了之,找到曾在天津见过面的黄佐临,考入上海剧艺社,算正式进入演艺界。然后,他就把妹妹黄宗英带到上海,在剧团里谋了个管道具的小差事,总算有口饭吃,以减轻家里负担。正巧团里在演曹禺名剧《蜕变》,女演员因结婚无法准时出演,导演黄佐临情急之下,拉上黄宗英顶替救场。这就让黄宗英走上了演戏之路。
黄宗英的第一个丈夫异方病逝后,给她带来无尽痛苦。哥哥宗江就把他的朋友、南北剧社社长程述尧引见给她。程社长非常同情她,待她如亲妹妹一样。后来黄宗英回忆说:“我看到南北剧社的程述尧人好,也诚实,便嫁给他了。那是1946年的春天”。
及至上世纪九十年代,黄宗英为拍摄大型电视片《望长城》在长城内外苦战三个春秋。回到北京,电话中哥哥黄宗江就说:“小妹来我家吧,我现在有地方给你住了”。黄宗英忆起半个多世纪前的1941年,兄妹挤在上海窄小的亭子间里,一个睡帆布床,一个打地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黄宗英每次去北京,哥哥家也是无法多搁一张小床,黄宗江是书房兼卧室,黄宗英连身子都转不过来。因为条件太过艰苦,拍完《望长城》,黄宗英落下一身毛病。她曾经说:“半个世纪以前,大哥带我走上演员的道路。半个世纪以后,在大哥家,我向演员生活告别吧!”
布衣还乡已七旬
黄宗江有篇文章叫《七十还乡》,开头写道:“我祖籍温州,父乡瑞安,母乡永嘉,我生长北京,浪迹四方,一辈子就是没到过原籍”。
1991年,在黄宗江七十岁这一年,他带着老伴阮若珊,回乡祭祖。他说:“这在自己也真是百年难遇的事了。”在故乡他记起有首《忆温州》的诗来,最后一句是“游子何日得走归?”这“走归”两字,他懂得是温州话回家的意思。
黄宗江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故乡。有次走在法国巴黎街上,忽见有“永嘉馄饨馆”招牌,这以母乡为名的店,吸引了他,老板正是永嘉人,听他不标准的一二句温州话,就请他多回家乡看看。这之后黄宗江真的就有一趟回乡之行。黄宗江的父亲黄曾铭生于温州瑞安,留学日本,归国后成为清朝末代翰林。一生任机电工程师,四十八岁时病故于青岛。按旧俗运灵返乡,安葬于巴水虎山对面的高处。黄宗江祭了父亲,又至白云寺山,谒祖父黄绍第、曾祖父黄体立之坟。他们都是清朝翰林。母亲陈聪为温州永嘉人,知书达礼。父亲的前妻育有二女,她都视如己出,关爱备至,她自己又育有五个子女。养育七个小孩实非易事,靠淳朴和谐的家风,黄家度过了多少艰难岁月。
父母对黄宗江的影响不可谓不大。父亲学的虽是机电专业,是纯粹的“理工男”,可家中依然有“书香之家”的氛围。父亲是京戏票友,常带幼小的黄宗江看京戏,从梅兰芳、杨小楼到陈德霖、王长林等都见识过。父亲的这一爱好,为黄宗江埋下了日后以戏剧为职业的种子。父亲还会领黄宗江到厂甸、杨梅竹斜街,去商务、中华、开明、北新等书店,购回《爱的教育》《鲁滨孙漂流记》等书。家中有两大箱黑漆红字的《四部备要》,还有从日本购回的精装本《世界美术全集》,以及厚厚的《戏考》,全套的《福尔摩斯》丛刊。父亲从不要求子女读这读那,全由他们自由选择。这样的父亲,即使是时下也很难得。
那次回乡祭祖,是黄宗江的唯一一次,给他留下愉快而难忘的记忆。他还在家乡见到了当年仍健在的老诗人莫洛、唐湜、洛雨等,他们青壮年都在外面打拼,晚年安返故里养老,不求闻达,笔耕不辍,写出《暮年情歌》等诗篇,使黄宗江感慨颇多,感到“温州文风、学风、诗风极盛,乡韵浓郁醉人”。
演戏写剧皆本色
演员兼作家,在中国文坛不乏其人,而黄宗江与黄宗英兄妹是其中的佼佼者。
黄宗江的演艺生涯是从上海开始的。在上海剧艺社,他演的第一出戏是夏衍的《愁城记》。原本由电影明星周起饰演剧中何晋芳一角,可他忙于赶场子,来不了舞台。导演就让黄宗江演这个奸商角色。因为这次演出活灵活现,促使黄宗江踏上了性格演员的戏路。后来,黄佐临带着石挥和他,组建了上海职业剧团。黄宗江出演第二部戏的角色是曹禺《蜕变》中的况西堂。之后,从《家•春•秋》的觉新,演到《楚霸王》的范增。复到重庆进中国艺术剧社,在郑君里导演的《戏剧春秋》中,一人饰三个配角,从顽固老朽、洋场恶少到酒吧茶房,精彩出演使他被誉为重庆“三大龙套”之一。后来夏衍回忆说:“当时重庆名角如林,特别是黄宗江,一台演了三个角色”。
不过,在重庆期间,他一边演戏,一边已投入写作,1948年出版了第一本专著,即散文集《卖艺人家》。此书先由他的好友黄裳在《文汇报》副刊《浮世绘》连载,后由诗人辛笛资助的森林出版社出版。此书九十年代初又增补再版。后因交通大学学生组成“中国赴美参战海军”,黄宗江也加入进去,到美国接受培训,成为永宁舰声纳反潜上士,1946年回到南京下关,借口患病离开。他回到北平,继续燕京大学最后一年的学业。可此时他真的患了肺结核病,不得不休学。病中无所事事,他写出影响甚大的剧本《大团圆》。内容写的是北平一家人,在抗日战争中离散,抗战结束,兄弟姐妹回家团圆,却是惨胜难圆,进步的小妹,带着大家奔向光明。此戏一路从京演到沪。韦君宜当年看了此剧,说:“北平怎么样,不用我们说,看了黄宗江的戏就都知道了。”后来此剧拍成电影遭禁,不过剧本被巴金列入“文学丛刊”出版了,这是黄宗江出版的第一部创作剧本。此后他参加地下党员金山组建的清华影片公司,成了专业编剧。
在创作的同时,黄宗江不时因剧场的演出需要,及时翻译或编译一些剧目。在燕京大学时期,就为学生剧社的演出翻译了《悲怆交响曲》,由同学孙道临主演。接着译过《窗外》,刊在《西洋文学》上。又翻译了雅鲁纳尔的短剧,发表在《剧场艺术》上,在电台定期广播。后来黄宗江索性把外国剧改写成中国的人与事,通过冯亦代的帮助,在美学出版社出版了《春天的喜剧》,扉页上写“黄宗江编译、廖冰兄装帧”,书中有七部独幕剧,都是改译、编译的,其中有《落花时节》,还有与黄佐临合译的《窈窕淑女》等。
1949年后,他写的第一部电影剧本是《柳堡的故事》。之后有《海魂》《农奴》《秋瑾》等。散文、杂文、评论集就更多了,如《花神与剧人》《艺术人生兮》《悲欣集》《戏痴说戏》等。
那次在北京与他见面时,我问他怎么会住到解放军的八一宿舍,他说说来话长。他在上海迎接解放的队伍中看到了穿军装的于伶、刘厚生、白文等人,于是去军管会文艺处找了于伶,填了一张参军表格,不久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因写过剧作,就被编入部队文艺行列。抗美援朝、援越抗美时,他一直在部队从事艺术工作,直到离休,依然演戏写作两不误。
2010年10月,黄宗江因病在京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