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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父亲的眼光(外一篇)

2023-03-16抒情散文易文中
父亲于我,亦慈父,亦严师,亦谠友。而今三者皆去,痛复何如!

——题记

清明前夕,因为扫墓,我又回了一趟老家。

扫完墓,天色尚早,小弟领我去看老屋场,意欲把它拾掇一下,沿界址砌一……

父亲于我,亦慈父,亦严师,亦谠友。而今三者皆去,痛复何如!

——题记

清明前夕,因为扫墓,我又回了一趟老家。

扫完墓,天色尚早,小弟领我去看老屋场,意欲把它拾掇一下,沿界址砌一垛矮墙,整理成一个菜园,一来好歹派上用场,二来恢复一些生气。这无疑是一个好主意。老屋场位于村子中央,上世纪80年代以前一直都是村里最热闹的所在。特别是夏日的午后,大家端了饭碗,围坐在门前的石坪上,交换菜品,讲古打趣,山南海北,无拘无束,真是快活如神仙一般。后来,村子渐渐空心化,老屋场于是日显衰颓,终至杳无人迹了;那座四扇三间两进的木架子老屋,也在八十年代初随着我家搬了新房,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去年初夏,因为老屋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严重危及过路人的安全,母亲终于下了决心,让小弟喊人给拆掉了,变成了如今这个瓦砾场,在周围林立的高楼间显得十分寒碜。但在我的心中,它始终是我儿时的乐园、避风的港湾。

此刻,我就站在这片瓦砾场上。天正下着小雨,气候湿冷无比,四周空蒙而静谧,恰似一幅写意山水。风微微地刮着,雨细细地下着,雨点落在瓦砾上,能听见沙沙沙的声音,像春蚕在争啃桑叶;它们又在瓦砾上跳跃,活泼泼地,升腾起一阵阵的雾气,似柳絮,似薄纱,又似轻烟。望着小半个身子埋在瓦砾堆里的那口硕大的石水缸,突兀而孤独地立在那里,刹那间,我的记忆之门被打开了,父亲清瘦而和善、慈祥而坚毅的面庞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泪水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总结起来,父亲这辈子很有点宿命的意味:奔波一生,却老死乡野;劳碌一生,却家无余财。但他又是幸运的:生于乱世,竟无生命之虞;早年困顿,终免清算之祸。家里四兄弟,他排行老二,原先祖上还留了些田产,但爷爷并不善经营,又喜排场挥霍,前后娶了四个老婆,也花费了不少钱财,因此坐吃山空是迟早的事。尤为不幸的是,父亲不到6岁,生养他的娘就死了,12岁上田产已被变卖一空(却是不幸中的万幸)的爷爷也撒手西归,丢下两个弟弟就由他拉扯长大(长兄是不大管事的,长兄讨亲还是父亲帮忙置办的彩礼、张罗进的门),可想而知他所经受的苦痛与磨难。虽然如此,父亲的脸上却从未表现出忧戚之色。他总是那么乐呵呵地对人,那么乐呵呵地做事,似乎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民国年间,父亲在隔壁寨背村八老爷家帮长工,也从不吝啬身上的气力,什么粗活重活脏活都抢着干,深得八老爷的喜欢和看重,其他人都是做短工,惟有父亲是固定的长工,所得的报酬也比别人高很多。据说,八老爷的女婿,也就是威名赫赫的民国总理——段祺瑞还曾经送给他一只手电筒,锃亮锃亮的,一拧开关几百米外都照得见,煞是神奇。十数年间,他就靠帮长工养活了兄弟几个。

解放后,父亲学了石匠,接着又娶我母亲进门,生活算是安定下来了。俗语有云:“石匠师傅叮叮当,讨个老婆冇裤裆。”事实似乎也是这样。虽然父亲的手艺远近闻名,带出身的徒弟至少五、六十个,跟他学过徒的更是不计其数,但家里的生计始终没有大的起色。父亲农忙时就在村里挣工分,冬闲时就出外找石匠活干,每天起早贪黑、屋里屋外地忙活,也换不来家里人几天温饱,仍免不了左支右绌。家里大部分年景都是这样度过的:先吃半年红薯,又吃半年薯米饭,中间杂以咸菜稀饭。犹记得,我考初中那年,开考那天早上,母亲为了讨个吉利,也为了我有力气参加考试,特意给我单独蒸了一碗米饭、两个鸡蛋,我吃完后美滋滋地上了考场。下午考完试回家,揭开锅盖却只有照得见人影的稀饭,顿觉委屈万分,赖在地上哭闹打滚,非要母亲到邻居家去借米(其实母亲已经去借过了,也没有米),母亲逼得无法,把我暴打一顿才算完事。因此,我们兄弟几个基本都是听着“石匠师傅叮叮当,讨个老婆冇裤裆。”这句顺口溜长大的。也因此,只要谁提到我父亲是石匠师傅,我就觉得脸上无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样的窘境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才得以改变。先是,父亲四处当包工头,后来又承包了生产队的橘园,都颇挣了些钱。此外,田里、圷里的耕作也抓得非常紧。这样经过几年的努力,我们家已经进入中等收入行列,虽然比不上那些万元户,但至少温饱问题已经解决了,而且属于村里最早一批拉上电的人家。至今记得,父亲有天晚上回家,打开一个蛇皮袋给母亲看,里面是几摞十元大钞,估计总有上万吧,差点没把母亲吓晕过去。父亲只说一句:“放心,这些不是黑心钱”,就起身抓起扁担挑水去了。其实,父亲挣钱靠的不是精明,靠的是眼光和为人。比如承包柑橘园,当时别的村民都在犹豫,但是父亲因为看准了政策,他就敢于出手。又比如承包工程,则主要是靠他的实诚,无论对发包单位的领导,还是对自己手下的员工,他都以诚相待,绝不欺瞒。工程是要绝对保证质量的,绝不赚亏心钱,也绝不让人家为难;所得利润是要大伙平分的,绝不克扣一厘,也绝不多拿一厘。因此,父亲在外面闯荡这么多年,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称许;凡是和父亲打过交道的人,没有不把他当作朋友的。虽然村里人对我母亲有些怨言,但对我父亲却众口一词,认为他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这是殊为难得的。

父亲最让我感佩的是他的坚忍。他一旦认准了一件事情,就会焕发出一种虽九死而不悔的精神,坚韧不拔、不屈不挠。当一般人还认为读书无大用,不如早点回家种地、早点结婚生子的时候,父亲已经认识到,教育是一种智力投资,更是一种价值投资。他有一句话是天天挂在嘴上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不仅这样说,更这样去做。即使在八十年代初家境还十分拮据的情况下,父亲对于我们兄弟的教育投入也是从不吝啬的,坚持供我们四兄弟读书。为此,父亲没少受村里人的奚落,特别是当我大哥连续“八年抗战”而未能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身心所承受的压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即使这样,他也丝毫没有气馁。他还和村里另外一个大伯(他的儿子也是考不上大学,一直在复读)结成统一战线,互相鼓劲,互相打气,互相支撑,度过了这段艰难岁月。后来,在大哥已经结婚生子,仍提出到长沙求学的时候,父亲没有加以阻拦,而是给予了坚定的支持,嘱咐大哥只管安心读书,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情。事实证明,父亲的抉择是正确的,四兄弟当中我和二哥先后考上了大学,大哥读了自考大专,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长沙安了家,小弟读了高中后参军,并在部队入了党,如今靠实力在商海里打拼。即使放到现在看,父亲这种见识、度量,也是一般农民所难以具备的。

不得不说,父亲在我的教育上是最舍得花钱的,付出的心血也最多。我从进入初中起,父亲就坚持让我读寄宿,跟着老师吃小灶;我要买什么书,哪怕再贵,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为了让我安心读书,我该干的体力活基本都由父亲代劳了。记得我读高中的时候,就读的学校在离家30里外的镇上。一个冬夜,天空下着鹅毛大雪,我因为没坐上班车,无法及时赶回学校,只好第二天凌晨三点钟出门,由父亲陪着在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步行往学校赶。父亲怕我受累,又怕我滑倒,背着一袋大米,径直走在前面,只让我跟在他身后走。其时父亲已经60多岁了,身材本来就不高,因为背负了重物,个子显得更加矮小,背部显得更加佝偻。虽然一路气喘嘘嘘,但他没有稍停过脚步。我知道,他是怕我赶不上早上的自习。等我们赶到学校门口,天刚好放亮。父亲望了我一眼,欣慰地笑了,把米袋递到我手里,拍拍身上的雪花,扬扬手就往回走了。望着他瘦小、微驼的背影,想到他那双被雪水浸透了的胶鞋,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在眼眶里直打转,但我拼命忍住了,没有让它流出来。我想,流泪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我能报答父亲的,唯有发愤努力,不辜负他对于我们兄弟的期望。

父亲!你说对吗?

1

“闻钟,你的汇单。”有声音从楼下跑上来。

我一惊。会是谁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人默默地生活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自然没有谁会想起我;而家里的几个钱又已经在开学时被我和弟弟罗掘一空了。白发苍苍的老父亲说不定又手扶犁耙在为下学期的学费发愁了。

没想到竟是大哥寄来的。更没想到当我把汇单拿在手里时,手竟有些发抖,眼眶也微微地湿润了。

大哥是我们那一带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为考大学补习了六年,如果这六年功夫没有白费,人们倒也没有话说。糟糕的是他不但没有考取,最后那一年竟连预考也没有上线。于是老账新账一起算了。从小学到高中读了十二年,加上补习六年,共读了十八年书。这样一算,大哥便成了村子里最蠢最笨的一个,最后弄到父亲似乎都矮人一截了。有一回村子里一个泼皮和他发生口角,便把这笔账搬出来好好地将父亲刻薄了一顿。其实,大哥读书并不关别人什么事,钱是用自家的,饭是吃自家的,田也分到户了。父亲为了不在人前掉颜面,无论春插还是双抢都不肯请人帮忙,年年总是累得直唤腰疼。

就这样,父亲还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回到家来了次总爆发,把大哥的书全撕了扔进火塘里,看着如蝶的纸灰浊泪纵横,唏嘘不已。大哥则躲在房里顿足捶胸、号啕不止。那一刻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母亲也吓得不敢说话,只是不住地叹气。恰好那几天赶上预考,大哥心里背了包袱,上得考场头重脚轻,以至一败涂地。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父亲又有些后悔,说了些对不起大哥之类的话。

2

但大哥和父亲的关系总不见好,有时候竟至于动起手来。因为父亲每次作势要打大哥时,他总杵在那,脖颈梗着,胸脯挺着,母亲拉都拉不动。父亲没有办法,说一句“老子养得你大就打得你死”,顺手操起扁担什么的噼噼啪啪一顿乱打,直打得大哥杀猪一般嚎叫。打完了,就由母亲扶着大哥回房休息,父亲自顾自去地里忙活。

记得有一次父亲打累了,坐在院子里一个石墩上,边喘气边说:“如果这个孽障跟你一样不用补习就考上大学,我哪至于穿得这样裙破衣烂?把钱扔到水里还起个泡呢!”

我听到这话,他的市侩形象一下子在我心里放大了好几倍。我没好气地回答:“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多一个不如少一个,哼!”他越哼越气,手脚竟抖起来,最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我吓得不知所措,大喊大叫。大哥正在屋里咬牙切齿赌咒发誓,一看情形不好,愣了片刻便手忙脚乱地又是喊人,又是扎担架,一阵吵吵嚷嚷之后,把父亲抬到县人民医院抢救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大哥伏在桌子上睡得正香,额头上那一块青肿还没有消退,蓝幽幽地发着光。

3

去年初冬,大哥突然来信说,他要结婚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问我能否回家一趟,亮堂亮堂,壮壮声色(我们村子里打盘古开天地就只出过我这一个大学生),并且很多事情没有我到场是不好办的。我知道后面那句话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加上那一段时间我正在为自己的事情奔忙,于是推说没空。他赶紧就来信说,既然没空,那就算了。他这样一说,我倒后悔了,怏怏不乐了好几天。但覆水难收,也只好作罢了。

寒假回家,我一眼便瞥见屋角摆着一架卷筒机——我们这里最原始的制作炮仗的工具。一个又矮又瘦的妇人在旁边穿梭似的忙活。我猜想,这就是嫂子了,便试着喊了一声。果然她很灵活地一下车转身来,脸上堆满了笑意,说:“老三回来啦?快坐快坐!路上还好吧,听说这一阵外边尽是打劫的,你没事儿吧?你哥在灶屋里吃饭,你到灶屋去,叫你哥拾掇拾掇,我过一会就来。”我便跑到灶屋里去,但见大哥也正忙着,大口地扒着饭,来不及和我说话。只是很兴奋的样子,间或伸出三个指头向我晃晃。直到他吃完饭,我才弄明白,原来是他做炮仗赚了三十块钱了。问他干了多久,他说才半个来月。他又指着灶上挂着的腊肉,说这些都是他自己上集市割的,还送了父亲六斤多哩!我这才想起,他已经和父母亲分开过日子了。我抢着说,不要呢,我们就要杀过年猪呢。

“那是你们的呀!”他嘴里说着,便提了满满一篮子炮仗走村串户叫卖去了。

一眨眼寒假就过去了。临行时,大哥塞给我一包腊菜,叫我带在路上充饥。他很遗憾地说,本打算给我二十块钱零花的,但眼下没有一分钱积余,只好等卖了炮仗再说了。我赶紧安慰他说,二十块钱在那个城市实在是不当一回事的;况且他们又刚分了家。

听我这么一说,他也就不吱声了。

4

又过去了这么些日子。忙碌而宁静的时光总给人一种慵懒疲倦的感觉,让人觉得好累。谁知道呢?生活就是这么难以捉摸。

却没想到大哥真的把钱寄来了,而且附言里说:因为春耕生产买了化肥,手头只剩十五块钱了,不得已先向母亲借了五块钱。

拿着这张汇单,我仿佛感觉到大哥身上的体温——一种带着烟火气的体温,迅速弥漫开来,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的眼前晃动着大哥在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下,一脸亢奋地做着炮仗……

一晃眼,三十年时间飞逝而去,故乡的山水仍在,故乡的亲人来来去去,故乡的体温贴在心上,暖在心房。

易文中,笔名闻钟,湖南洞口人,现供职于省直机关。业余时间爱好书法、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湖南日报》《湖南散文》《湖南工人报》《长沙晚报》《湘潭日报》《邵阳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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