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发的地方
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他去党校学习了,我一个人去书店看书。
那时我十三岁,第一次随父亲进城。
母亲去世后,三十三岁的父亲带着八岁的我和三岁的……
“记住西大桥,别走丢了!”
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他去党校学习了,我一个人去书店看书。
那时我十三岁,第一次随父亲进城。
母亲去世后,三十三岁的父亲带着八岁的我和三岁的妹妹在大山里生活。爷爷奶奶要照顾,书要教,地要种,一家人的衣服要他亲手缝,饭还要做。父亲咬牙坚持。
父亲是一名老师。那一年,他带我去了阜平城。从此,阜平城成为我命运的起点。
革命老区阜平,一座不大的山城,凹在太行山深处。那时城里只有三条小街,虽是县城,却赶不上平原上一个镇繁华。受父亲影响,我自幼喜欢读书。家里有限的书,我都读了很多遍。父亲告诉我,县城有书店,书多得读不完。于是,去县城成了我最向往的事。
我跟父亲到县城参加全县教师会。分散在全县大山里的老师,不少都是难得进一次城,但我的心思全在那南街千年老槐下的书店。父亲每天集中学习,我就一个人到书店看书。从书店两个售货员的闲聊里我知道,徐向前元帅少年时曾在阜平做过学徒,书店背后的小胡同是红军进城的地方。阜平还是晋察冀日报的诞生地,之后晋察冀日报与晋冀鲁豫人民日报合并,发展成为今天的人民日报。原来阜平还有这么厚重的历史啊!
进城买回的书很快看完了。暑假,我靠刨药材攒了几十元毛票钢镚,背着父亲偷偷坐上拉矿石的汽车,一个少年为了书独自进城。我脑子里被买书的兴奋塞个满满当当,直到买完书要回去了,才意识到搭不到回程的车。此刻偏偏又下起雷阵雨,急得我直想哭。好在,一个认识的叔叔雇拖拉机带孩子看病,遇上了我,才把我捎回。我爬上湿漉漉的车,在雨中用身体挡住书包,人湿书没湿。到了家,提心吊胆,却没见到父亲——他知道我去了县城,也想办法进了城去找我。我们错过了。
进城打开了我的视野,在我心里孕育出了作家梦。几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出大山。考出去那年,继母带我到县里办上学粮食关系,天色已晚时还没办完,我们没车回家,母子流落街头。她想到一个过去的同事,便在人家借宿了一晚。刚上班那年冬天,继母生病在县城住院做手术。虽是继母,但我们感情很融洽,她希望我在她做手术时守在跟前。也是在县城,我跟当年的女同学重逢,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在外上学、工作,后来在省城成家立业,我的人生一次次路经县城,却又都是匆匆而过。城在我心底,我只是她的过客。
然而,县城的变化让我刮目相看。
2012年12月29日至3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阜平考察后,向全党全国发出了脱贫攻坚的动员令。此后,山城一年一变。以前阜平人往外跑,现在是阜平人往回走。
北漂几十年的表哥回来了,在县城开了一家饭店;姨姐从保定回来了,她们开了农家乐。山城也靓了。破破烂烂的平房盖成楼,县城正中架起一座雄伟的跨河大桥,把两岸连接。城边建成了美丽的环城公园。三条高速过阜平,我们如今开车两个多小时就到家。
我在县城街上,意外遇到中学同学,他承包了一个蘑菇大棚,由此摆脱了单身境遇,娶上了媳妇,在县城买了两套房,如今还做起了家具买卖。他告诉我,现在每一道山沟都有楼群,搬新家要置办新家具,他的家具好卖得很,每天要走几趟车。
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如今供职于县里,他知道我当年的故事,经常把我的故事讲给今天的同事和家长们:“一定要让孩子从书店开始人生的脚步!”我和老师去了南街,当年的书店还在,装修过,比以前大了。如果没有书店,我也许走不出去,写作更是无从谈起。这里正是我出发的地方!
几天里,我参观了表哥的饭店、姨姐的农家乐、同学的家具店,他们脸上洋溢着一种富足和朝气。山城不再是我少年时代的土气,有了现代城市的样子。我心里想:“这还是我印象中的阜平吗?”一切都在变,人变,城变,思想也在变!我看了县城的规划,下一步更加宏伟。到时候我再回来,恐怕更认不出来了。
站在山顶看山城。依山势建起的县城,前面是玉带一样的大沙河,背靠迤逦的大派山,天空是纯净的蓝。当地一位朋友说:“这是阜平蓝!”新中国成立前,孙犁先生在阜平见到土法染的靛蓝衣服,乐观的他就将之称为“阜平蓝”。如今,“阜平蓝”从百姓身上飘到了头顶的天上——真是一种美妙的“巧合”!
我和老师说:“我想在县城买一处房,回来住。”
我的起点,也将是我归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