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寸墙 每一朵花
每一次,最早映入眼帘的是那些熟悉的马路。我有点路盲,找到它……
上海的马路纵横交错,总共5000多条,每年还会新辟出来一些路。每到年初,我会摊开新的上海地图,下棋一样看上半天。
每一次,最早映入眼帘的是那些熟悉的马路。我有点路盲,找到它们,犹如找到坐标,这才能厘请陌生的新马路有多远、处在什么方位、如何能到达。
其实,我从不主动探访那些陌生的路,只是怀有一些好奇而已。说来惭愧,在上海居住超出60年,我熟悉的马路极有限。也许躲在书斋里,深陷写作的时间过多;也许我的居住、办公几乎集中在内环里,和母亲、兄弟的距离,按现在的说法,都是“一碗汤”的距离。个别亲友住得远,我每年邀请他们来这边聚餐一次,或改视频联系了。
熟悉的路,特别是有讲头,往深里看有缘的路有几处。想想每个人的人生也就一条路,生活中能有几条可恋的路,不觉得贫瘠。
饱含深情的路未必和个人成长、情感轨迹、生命记忆相交织。爱上一条路,有时像爱上一个人,起源于某种相遇、相投,有时只是冥冥之中的偶然。
新华路,我从没在那儿居住过,但喜欢去。次数多了,那里的每一寸墙、每一朵花我几乎都认得。
1982年5月的一个中午,我第一次去新华路。20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曾是“国宾道”,重要的外国宾客来往虹桥机场,车子从这里经过。当时我匆匆而去,不为马路风情、外国弄堂的建筑风格,直奔新华路邮局。当时的我是初出茅庐的文学新人,星星点点发表了一些作品,于是报社、杂志社、出版社陆续寄来样书和稿费,需要本人去邮局领取。
从未去过的陌生马路,我心存好奇,从定西路左拐进入新华路,前行几十步,内心涌出一阵疑惑,太熟稔了,有前世今生一般的亲切感。
我找到一个常规的解释,这一截马路不宽,不是车流呼啸的干道,很少直通通对开的十字路口,马路带有微微的弯势,颇为好看,这气质和我从小居住的南昌路相像,于是好感呼之欲出。
但是新华路朝气,清丽,不拘于老派;沉稳,不停留在古朴。那里鲜有提鸟笼的、在弄堂口孵太阳的闲人,或什么摩登青年。沿街的洋房把明媚的花园敞开来,单纯清丽的初夏扑入我的怀中,耳朵清新了,仿佛能听得花朵和树叶沙沙地对话,偶然一抬头,园里一棵高瘦的杉树煞是清俊。
也有篱笆,篱笆缝隙中探出一支可爱的小花。洁白花瓣,橘黄色的花蕊,嫩绿色的花茎上一抹星星似的亮光,花朵的形状如一个小风车,妩媚中带一点调皮和任性。迎着微风,仿佛能飒飒地飞转起来,它仿佛在对我微笑,让我回到童年南昌路老宅内绿意盎然的小花园,内心浮动久违的安谧。多好啊,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找回失去的童年心境。我略带痴迷地在微笑灿烂的风车茉莉附近兜兜转转,听民族乐团隐隐的琴声,欣赏法国梧桐合抱而起的“梧桐隧道”、一些有浮雕的漂亮老别墅、欧式的半圆形阳台。
也在那一年底,我结识了我家先生,他是我中学好友的大学同窗,婆家恰巧住在新华路老别墅群的后面。婚后,我俩周末去看婆婆,晚餐后回自己的小家,会特意绕过老别墅区,在新华路上走一段夜路。那里夜间灯光朦胧,无比静谧,仿佛一座小镇。
又过了几年,我们特地把家也安置在新华路附近。我喜欢清晨天光闪烁的新华路,在葱郁的梧桐树冠覆盖下,它像一条秀丽的河,有光泽,有荡漾感。在那样的早晨散步,我会有脑子放空的状态,将路人按不一样的走姿和步态,想成鱼类、虾类,和我一起在晨光中自在地游走。缓缓而过的小车,被想成轻舟,颠簸着,逐渐流逝。偶尔路过的轧得马路发颤的货车,成了伸着脖子的大鳖,笨拙,气昂昂的。
我把新华路看成“自己的地方”,有事没事来走走、停停,沉浸在静谧的心境中。我笔下的很多作品,灵感都是在放空的散步中形成的。
新华路上坐落着百余套异国建筑风格的别墅、洋房、高级花园住宅,聚集地被称为“外国弄堂”。外国弄堂离路边不远,恰好听不见外面的车声,像有意隔绝尘嚣。别墅群里有英国乡村式花园住宅,白色的粉墙露出黑色的木框架,古典大方。有带有法式风情风格的建筑,布局上轴线的对称,廊柱、雕花、线条制作工艺精细考究,屋顶上有精致的老虎窗,贵气典雅。也有气势恢宏的中式建筑以及意大利式、荷兰式的老建筑。有一幢双层圆形,形似奶油蛋糕的“蛋糕房子”,拥有蓝色的屋顶,曾是西班牙公使馆。很多老洋房有庭院,偶然穿过,只见绿色连绵,植物茂密,老洋房只成了绿树中的美丽点缀。
新华路160号上海影城,也是我心心念念的地方,在那里度过了很多美妙的时光。尤其每年电影节期间,我换上宽松的服装,带着大号瓶装水,赶场子似的看很多场电影。有时夜场电影落幕后,顶着一头的星光回家。
秋天的新华路有落叶景观。飘落的金色树叶满地,非常有味道。记得有一次我和女儿萦袅一路谈笑,在新华路上沙沙、沙沙地踩着落叶,忽然,我们默不作声了,被秋天的壮丽和伤感深深触及。若干年后,我写《小香咕全传》,里面有一条名叫“沙沙”的小路,孤独的香咕常会去和“沙沙”倾诉心事,每次小路轻柔地回复她:沙沙,沙沙。
新华路不宽阔,不显赫,不张扬,全长不过2公里多一点,始建于1925年,将近百年。最初因这一带有个小寺庙,慢慢地聚集人气,成了一条路。曾叫作安和寺路,1965年改名为新华路。这条路今天的魅力绽放,来自人文和景观,更来自历经近百年的岁月酿就独有的格调和积淀。
上海越来越大,车流滚滚,不喧哗、有风采、静美的马路如今已不太多。上海有64条“永不拓宽”的景观路,南京东路、淮海中路、武康路、新华路都在列,原则上说,50年、100年后,这些马路仍会保留基本的风貌。
但保持一条马路原有的风骨和风情太难,它们在被岁月销蚀。就在前不久,多少年静静开在新华路上的老牌面包房马可孛罗悄悄关门了。新华路上的每一寸墙、每一朵花也被改变,我熟悉的篱笆也找不到了,但每年5月,我还会小心寻找曾对我微笑的风车茉莉,期盼那枝风车茉莉躲在隐秘的花丛中。可惜,始终没找到。多少年了,一枝也没有寻到。
也许我曾经邂逅的一株白色风车茉莉只是内心偶然闪过的幻影?有这幻影,不奇怪,人总想在时间长河的洗涤中,做回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