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2020年第9期|李栋:寂静的山川
说不清多少次了,我总是偷偷去看你,虽然与你相依为命不足四年,可那时的快乐与忧郁、信任与鄙夷、那些说不清的酸甜苦辣、那种似家非家的感觉,至今仍让……
老屋,那颓然无助的表情
说不清多少次了,我总是偷偷去看你,虽然与你相依为命不足四年,可那时的快乐与忧郁、信任与鄙夷、那些说不清的酸甜苦辣、那种似家非家的感觉,至今仍让我清晰而难忘。
我总是去看你,虽然每次重复的探望也不添加任何别的内容,可每次离开后都让我期待着下一次的到来。
我总是远远地去看你,似乎有意躲避着什么人,又似乎急于想见到什么人。每次都有一个邋遢而害羞的老女人,有意无意地在院子里等着我。见了便是一脸腼腆的笑,总是问东问西,问长问短,问长问幼,把当年的事情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听,她当年为了那个粗壮的儿子曾与母亲谈论做亲家的可能。
老人说话时,常有喉管从嘴里亮出来,一团通红的舌头不停地翻卷着,脸上总有羞色,曾遭受到乡邻的戏笑与轻蔑——她是兔唇。
而今,她是我这老屋的房东。
——那天再去时,却见栏门紧锁,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没了她的身影,冷雨秋霜濯洗着粗大笨重的门栏,一把护院的小铁锁已锈蚀得很重了。于是我知道那个善良而卑微的老人,在十年前失去儿子之后,也孤寂地走了。
我的老屋,如今只有你还蹲在那里,原本年轻有型的骨骼,已显出圆形的颓态,砖瓦凌乱破败,斑驳的窗子上有纸屑在抖动,像是在为那个老人送行。于是我知道,你这五十年前的老屋也快经不住世间风雨了,因为整整一代人已从这里寂然走向了天国。
由是,我便一次次跨过你的矮门,以祭奠的目光把你抚摸。
村外,那经年负重的小石桥
想来,那座小石桥也有我一样半百的年龄了吧!
每当看到它车压土堙地弯了腰身,还在村头毫无怨言地站着,我就会流出泪来。即便是一座简陋的小桥,它所承载的重负与回忆,也绝不会比一个并不普通的生命更为轻薄。
如今,我们这些当年的孩子都已濒临老矣,还有什么理由让它保持着年轻的姿态呢?还有什么理由让它一成不变地等着与我们会面呢?以至于当我们把脊背已弯成它的形状之后,又有什么理由对它的形象感到不屑呢?
记忆是情感的延续,而情感却容不得记忆有些微的改变吗?
我每次来到这里,都会特意去探望它——我会慢慢走下公路,绕过树丛,迈下陡坡,来到它的近旁。细看它稀疏残缺的石缝里已积下尘灰,仿佛年老松动的齿槽间藏着垢物。在它的身躯之上,公路因水毁被一年年垫高,它已被深深地凹陷在乱石的底层,车轮已把它忘记,溪水也已经干涸,乡间的弃物已然埋上它的脖颈,四季的风霜雨雪还在不停地将它遮蔽……
如今,它只作为公路一截存在着,原本的功用已经丧失殆尽。细细地端详它的表情,让我想起清贫而知足的乡下老人,是那样的平静而又安详。
由此,我的心便被再一次灼伤。
有谁知道,那可是我童年时无语的玩伴,是我寂寞的领养地,是我那时发泄愤懑与不羁的场所。在那些秋天里,我总是骑上它不高的肩膀,捶打着从山里采来的甜美野果,无视那轻蔑、冷漠、鄙夷的脸色匆匆走过,只顾将孩子的渴望一粒粒地送进嘴里,暖阳下梦见自己一点点长高,直到母亲的呼唤从幽暗的远处传来。
山路,那逶迤远去的伤痛
是谁的画笔这样沉重,竟在大山的额头上蓄满深深的雨水,赤脚的孩子走过后,一连串的惊叹号抚摸着老牛的脚趾,辘辘车碾过又一个难产的早春。
车前子是倔强的,于辙印的凹陷处举起绿色的小旗,以自己的生命做代价,添补着母亲箍血的伤痕。它呼唤着,并不为自己的弱小而气馁,于是许许多多藻类便顽强地在山路上蔓延开来。
有位懒惰的农夫,总是醉熏熏地摇晃着长鞭,一次又一次地坐在车上碾过,他可以举出一万条理由证明自己毫无过错,古来依然。
——一块苍凉的画布,就这样逶迤铺向大山的背后,雷的皮鞭举起时,便可听到他渐起渐落的呻吟。
毫无疑问,小小的车前子是勇敢的,那么又有什么权利指责那位农夫呢?要说对土地的情感,谁又能比他更深厚呢?在他黧黑的肤色上,又有谁读不到诸如阳光、土地、风雨、庄稼的感觉呢?只要看到那弓形的脊背,你就会知道他对土地是多么的虔诚。
哦!我的思绪也辙印缠绕大山一样地纷乱了,既不知从何处启程,也说不清哪里是终点。
早春,那甘苦自知的水芹菜
写下它的名字,我就又闻到那熟悉的幽微苦香。
在那个极度贫乏的年月,在那个混沌的乡下时光,在那个矮窗外一片荒疏的早春……地里的活儿总是忙不过来,缸里的粮食已经见底,黄沙风风火火地到处乱窜,几场雨都下过了,整个村子还是不见一点绿影,我就盼着村前的老树快点鼓包、见红、吐绿,直至杨花坠地……
当河滩的柳丛终于被溪水喂饱,她便开始舒展腰身、长发变软、轻歌曼舞起来。这时,有种玲珑稚嫩的生命,像是要张望这个新到的世界,刚刚在柳荫下举起婴孩般的手掌,便被我们这些着急的孩子、年轻的媳妇和瘦削的老人,不由分说地掐断了最初的生长,背回炊烟凄惶的灶间。于是家家户户的茅屋里,就弥漫出它幽微的苦香,替代了人们对蔬菜的渴望和对粮食的依赖,这就是水芹菜。
哦,仿佛整个春天的漫长等待,就为了它的到来。
那时的我,仿佛是一个谙熟的乡下孩子,常常将柳筐放在岸上,光脚蹚在冰凉的泥水里,曾将剧毒的“走马芹”连根拔起,狠狠地摔上岸地,祈望来年能少一点混摘的风险。有时竟意想不到地高叫起来,是脚下刚好踩到一条鲫鱼或是鲶鱼,鱼不情愿地要逃脱,脚和心一起发痒。
——水芹菜,芹科植物的一种,颈部纹理明显,根部呈绛红色,因喜湿怕光就长在河滩的柳丛下。它虽是野菜的一种,却有多种吃法,譬如清煮蘸酱、熬汤,奢侈一点还可以炒上些荤腥。如若轻焯剁碎裹上玉米面,皮薄馅鼓,不品滋味,只为省粮,用它来填塞不会说话、无所谓抗议的肚皮,还真在其他野菜之上。
山前,那日渐变瘦的河水
我至今难以接受的是,村外的那条河流何以湮灭了?
虽说那河道仍躺在峰高岭阔的大山中,虽说老牛们仍晃动着尾巴去那里汲水,虽说河的周边仍有稻花应季而开,可那河床已经枯裂,清流已经不在,每当汛期过后你甚至不需脱下鞋子,便迈过那由滔滔河浪而变成的一条浅浅水线。
我家初来时,九口人挤居在生产队的一间马房里。左边是粮仓,右边还是粮仓,喜鹊在树上唱着自己的歌,麻雀们在雪地上留下纷繁的脚印,老鼠则在夜晚的棚顶上搞派对,追逐的舞步稀里哗啦地响,还常伴以尖叫喝彩。
当寒风一次次吹响树梢,我家的新房才被农人撮起。那弯曲的脊梁、单薄的檩子以及细小椽子,让人想到随意织成的风筝。为了不让它真的飘向天外,父亲整天忙碌在冰冷的泥巴里,而我则戴起皮帽、打着绑腿、拉上雪爬犁,一次次将老树砍回家来。那时山高林密、冰河宽阔、雪野磅礴,给我留下不忘的记忆。
那时,瘦小多病的母亲总要去村外接我。她先是站在老树下向着我的来路张望,直到灯火已经很亮了,便拖着颤抖的长音呼唤起我的名字。而每次见到母亲在暗影里走来,我就有意放大一个孩子的辛苦,弓身拉起也许并不沉重的爬犁,或向着母亲擦拭脸上的汗水,以换取她那加重的心疼和表扬。
这童年时聪明的杰作,曾让我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如今母亲离去了,我童年的浅薄与幸福都没有了,却常常于怀念中记起对亲情的愧悔,以及对河水的怀念与祈盼。
是的,树少了,山也就矮了,这正如人去后老屋只能空着了……
心中,那默然踉跄的背影
村上的那段土路,弯曲得就像车老板甩出的一道鞭影。
我曾用孩子的脚丈量过它,来来去去的约有两华里,两边分列着农家的茅屋、圈舍、柴垛和疯长的庄稼。村里的孩子光着脚板从上边走过,那脚板的结实与黄土的软绵都曾让我羡慕过。
然而,一段简约的风景被我读熟之后,孩子的寂寞出现了,我想起了城里的玩伴。父亲向来不愿回绝孩子哪怕略有无理的要求,他那天头戴草帽刚从地上回来,就在老柳树下与我相遇了。
那时进城的车票只需七毛钱,却是一斤猪肉的价格。
一位知青叔叔对父亲说,我已约好了一辆卡车,就让我带他进城去吧! 父亲的神情好像有所让步,却只是犹豫地搓着手上的泥巴,那声音搓得很响。终于熬到那辆卡车摇摇晃晃地停下,却没有带给我最初的希望。
一个胡子浓重的司机把头探出车窗,说这车你是搭不上啦,因为车里装满了猪崽。就在那知青叔叔低头挤进驾驶室后,我便不由分说地爬上卡车的高栏,在脚下哼哼唧唧的叫声中,被那司机强行地拉了下来。一个孩子的任性与委屈让我把眼泪哭了出来。于是,就在父亲还是默然不应的时候,我便固执地登上了出山的客车,我知道是把家人的一顿饭菜花掉了。车窗外的父亲,没再抬头看我,他先是犹豫地站着,随后才摆动着肥大的裤管,一抖一抖重又回到田里去了。
我走进那个儿时的小巷时,家家在亮着灯吃晚饭,当我把那些熟悉的门窗敲响后,总有大人闪开一条门缝,说孩子不在家,你到外边去找吧! 我那时一身旧衣旧裤,还有一件姐姐们接续多年的“棉猴”,并伴以一脸晒得黢黑的样子。就在那段人们避之不及的历史阴影下,我并非以一个乡下孩子被数次挡在了门外……
数天后,我无奈地回来了。走进昏暗的屋里,没有见到父亲,只见母亲穿着臃肿地在烟气浓重的灶前忙着什么。问后才知道,父亲还在地里刨土豆,已经忙了三天了。
于是,我歉疚地推开房门,朝昏黄的田野走去。踩着庄稼与树枝投下的浓重黑影,我走了好一阵子,又跨过一条小河,才看见有个人在地里弯腰拾着什么。我怯怯地走过去,见脚下的土豆已被翻出,黄昏让潮湿的泥土泛起波澜,镢头还横在地上,浑身沾着泥巴。
父亲听到脚步声,却没有回头看人,只是在忙碌。我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可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就蹲在父亲的身边,帮他将那些湿漉漉的土豆拾进篮子里。不知是劳累还是依然生着气,父亲喘得很重,只在将最后活计收拾完,才抬起头来与我对视一下,依然没有说话。
我却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父亲老了许多,还不到五十岁的人腰都弯了,一头白发蓬乱而憔悴。我知道是自己让父亲难过了,心里涌起一阵阵懊悔,便抢先挑起装满土豆的篮子,又等父亲走过之后,才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向村里走去。父亲一路上脚步很沉,走得很慢,不时将绊起的土块打在腿上,那件由城里穿来的条绒制服,已经褪了色,起了皱,蒙了灰,上边还打着一块块补丁……
荒村,那最后一架燃烧的篝火
山野间,那幢红房子前的园地里,飘了一整夜的舞曲,也飘了一整夜的篝火。最后一架篝火在黎明前变得懒散的时候,所有的舞步也都零乱欲睡了。只是,我那由城市囚禁得太久的欲望仍在上升。
晚潮汹涌地泻下高大的山顶,夏夜清风轻柔地哼着眠歌,由小山村里蜂拥而来的孩子们,还在躲闪着母亲焦虑的呼唤。他们在跳动的舞曲前,忽闪着满眼的惊诧与怅惘,谁能破译出他们的心事呢?
也许只有这圈着村庄的大山与高高立起的四角的天空了。
残月西移了,这时大自然犹如在一座巨大的暗房里,开始慢慢显影。东墙根上的老榆树,第一个被裁成一张生动的剪影,依然在深深眷恋着那片舞动着的美人蕉般的篝火,女孩子般地满脸遗憾。它的遗憾就是这小山村的遗憾:孤寂了一生,从未有过舞伴的风流。
——也许我一生都将生活在这所谓宽舒的城里了,但那由最后一架篝火贮藏起来的心事,将留给我永远的期待。
我的心事也就是那山村孩子的心事!
难忘,那牛歌悠长的感叹
就是那块随便抛在地里的曲木,引起朋友的疑问:满脸腻腻的油渍,烈日下有蚊蝇在身上嗡嗡,草野的地里,有粗大的绳索与一头匆匆反刍的老牛相系。
歇息是暂时的,前方至今还没有尽头。
——这就是“轭”,农家叫它牛样子,是选大山里最坚硬与最细腻的树木砍制的。坚硬是因为它将经受无与伦比的力,细腻是要有超乎寻常的稳定性。这不风风雨雨,刀耕火种几千年过去了,它依然躺在地上与老牛和荒野为伴,每天太阳刚刚露出半只眼睛,它就在沉重的喘息中上路了。
它是绝不会替自己委屈的。尽管夏日雨、冬天雪凌辱过它,那座木棱隔起的屋棚里有陈年的尘埃把它覆盖,只是一听到牛歌那悠长的感叹,它就立刻跃跃欲试了。
除去鞭影之外,至今还没有一首歌是唱给它的。每当有拖拉机雄壮地在它身边驶过,我总感觉到农夫手里的鞭子是那么的沉重。
——老牛强健的腿逐渐消瘦了,它却还在脖颈上吱吱地唱着。就这样一片片的山林被犁开了,而困顿的乡情还一直缠绕着那片稀疏的村庄。
人们啊,实在应该为那方曲木下拜了!
远山,那种不知名的植物
很多年过去了,在我曾经遍寻不见它踪影的时候,在我就要将那苦涩的童年淡出记忆的时候,却在一次闲游的远山上再次遇到这种不知名的植物。
遗憾的是,我至今无法叫出它的名字,只知道它是北方万千植物中的一种,一丛丛地生在崖石的阴凉处,叶形略圆,枝干带刺,枝桠处有些微重的疤痕,主干却竹节一般匀称,其中藏着幽微的孔隙……正是在这种不知名的植物上,藏着一段让我至今留恋的往事,因着它的出现,才让我童年的世界显得不那么昏暗。
那时,我曾截取其一节,用铁丝穿通它的小孔,再用嘴巴将纸团润湿塞入孔前,再塞一团于孔后,凭借两孔之间的空气压力,然后在枪形的铁架上一举,所有车老板最兴奋的鞭花都不及它响亮了。
记得,我那次偶然的发明,竟惹得那黑乎乎的小山村一阵骚动。那时没有电动车,没有游戏机,过年的鞭炮也总是响得稀稀拉拉,而这种清脆又别致的“枪声”却引来诸多玩伴的羡慕,连那个终年弯腰气短的马喜子,也曾抬头丢给我一个注目的眼神。
这是我童年里第一次受到的隆重礼遇。
如今,我竟在四十年后的山野里,在夕阳野火般地烧掉了我的青年和壮年之后,在我于宽敞的居所里努力将那遥远的童年咀嚼出的苦涩故事,急于要告诉给各位的时候,又与这种弱小生命相遇了。
是的,除去回味与感激、慨叹与膜拜之外,我还能对它说些什么呢?除去紧紧地抱住它不粗的腰身之外,除去深深地嗅着它那浓重的苦气之外,除去为了它家族的绵延祈福之外,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是的,如今我的骨骼终于坚硬起来了,我终于可以泰然坐在一切可以坐人的地方了,我终于可以不为一个平淡无奇的眼神而兴奋了,我终于不再为那段莫名的重负而苦思苦想了。只是对这种不知名的植物,我却从来不敢忘记,因为它连着我那段难以名状的童年生活。
致敬,那固执又茫然的开路者
为了不同的志向,殉难者一个个微笑着倒下去了。
然而,在你的面前殉利者显得多么可笑,殉情者又是多么浅薄,为了打通山那边的世界,在最后一座山崖前,许多人为你钢钎般的固执而称颂。
世界封闭得太久了,甚至连一枚秋天的音符也无法飞出这片高大的山林。厮守于这块瘠薄的土地上,在季风一次又一次的谎言里,唯新叶空然叹息于陈叶的头顶。
山外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你茫然地举起开路的镢头。也许正是你最初的茫然,山野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自己的祈盼。
秋叶飘落又一年。当一群晃动的人影再次来这里寻路时,你的微笑已被苔藓所封满,多年的夙愿仍在静静地缄默着。在一阵阵温柔的抚摸里,在连声不断的称颂里,人们开始感受自己遗忘的痛苦。
每天每天,黎明还在提醒你重新开始,晚霞挥舞着红纱巾对你呼唤,造访者仍在称颂着你勇敢的以往,然而你却只能如生前一样迎风而立。
道路的前方林木呼啸,白云缱绻。
黄昏,那镶着金边的叹息
我至今仍遏制不住并时常想起的,是村西边那一群翩翩巫女般的高高山影。它阴森、孤冷、强势、岿然不动并灿若有形,至今仍常常闯入我的梦境,遥远而又痛楚。
相隔着一道曲曲的河水、一段尘烟四起的土路、一层层密集破败的农家屋顶,那山影总是不可一世地横亘在那里。它逶迤起伏,排列有致,凌峭高处,夺人魂魄。每当黄昏来临,它总是提前把大半个村子淹没了,同时把那个山里孩子的满腹心事迷失在它的影子里。
那时,我总在黄昏的院子里,向那山顶遥望,那是走出大山的唯一路口。
我至今也说不出那种感觉,那时乡下的生活刚刚开始,田畴起伏,庄稼油亮,新割的稻米也很香甜。可是一到傍晚,我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山影望去,每每从夕阳的燃烧看到最后熄灭,直到月亮若无其事地出现了,我便会莫名地滋生出一种压迫与无助的心绪。
我那时还没想过为什么一定要逃离这漂亮的大山,没想过这山里山外究竟会有什么不同,没想过走出这大山会有什么荣耀,没想过我将来的生活与这小山村有多大的距离,没想过这距离究竟会置于我怎样的境地……
我只是想,那山可以是山,可以随便立在哪个方向;那山可以是短时歇脚,也可以是雄踞万年;那山也可以棱角分明,凌然独处,幽暗鬼魅,汪洋恣肆…… 却无论如何也不该对一个山里的孩子如此的追逐与施威。
那山可以圈住河流、圈住道路、圈住一辈辈的祈求与梦想,却不可以圈住一个孩子的凭空远望的视线和心迹。于是,极其固执地产生一种隔膜、一种失落、一种抵触、一种愤懑,甚至是一种无以复加的根深蒂固的没人能破译的无奈。
作者简介
李栋,祖籍山东寿光,1959年生于辽宁抚顺。曾两度下乡插队,随后去黑龙江服役,复员后到地方煤矿修理铁道数年,其后又考入市直机关工作,退休于抚顺市社会科学院。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摄影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昨天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