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被忘却的花
新书《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中有一个章节是《京都花事》,我写了记忆中在北京我所知道的和所寻访的花。现在,忽然想到,还有几处重要的花,居然落下没有写。可见,有时候记忆并不可靠。虽说是亡羊补牢,却也应该补记上才是。
几十年持久地开放
一处是中山会馆的玉簪花。
中山会馆在北京非常有名,相传最早是严嵩的花园别墅,清末被留美归来的唐绍仪买下,改建为带点儿洋味的会馆。民国元年,孙中山当了大总统来北京,就住在这里,中山会馆的名字由此得来。过白纸坊,从南横东街往南拐进珠朝街一点儿,就是中山会馆。中山会馆相当大,不算正院,光跨院就有十三座。所以,被清时诗人钱大昕赞为“荆高酒伴如相访,白纸坊南第一家”。
16年前夏天的一个下午,在中山后院的南跨院里,我见到一位老太太,77岁,鹤发童颜,广东中山人,和孙中山是老乡。她家祖辈三代住在这里。
这是一座独立成章的小院,院门前有回廊和外面相连。我是贸然闯入,和老太太素不相识。不知为什么,老太太和我一见如故,搬来个小马扎,让我坐在她家宽敞的廊檐下,听她向我细数中山会馆的历史。说到兴头,她站起身来,回到屋里拿出厚厚的一本老相册翻给我看。小院里只有我们俩人,安静异常,能听到风吹树叶的飒飒声。
翻到一页,相册的黑色纸页上,用银色相角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坐在公园里起伏有致的假山石旁。老太太告诉我:这是我的先生,已经去世20多年了。我问她这是在哪座公园里照的?她说:不是在公园,就是在原来中山会馆这里照的。说着,她走下廊檐的台阶,带我向跨院外面走去。我上前要扶她,她摆摆手,腿脚很硬朗。来到前面已经杂乱不堪的院子,她向我指认当年院里的小桥流水、花木亭台,和她先生照相的地方。
一切,仿佛逝去得并不遥远。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望着照片,望着眼前的院落,又望着她,我心里非常感动。不仅感动于她和她丈夫的这一份感情,同时感动于她愿意将这一切讲给素不相识的我听。如今,如此信任一个陌生人,简直是天方夜谭了。
和她告别,她送我出院门,仿佛我是她的一位阔别多年的朋友。出院门的那一刻,我忽然看见沿着院门南墙下种着一溜儿玉簪花,正盛开着洁白如玉长长的花朵,像是为小院镶嵌上的一道银色花边。我指着花对她说:真是漂亮!她告诉我:是我和我先生一起种的呢!一直开着!
16年过去了,突然又想起那一溜儿玉簪花,觉得真对不起老太太。怎么可以把这玉簪花忘了呢?她对素不相识的你,是那样的好,那样的信任,心无设防,温情而热情。如果老太太还健在的话,今年93岁了。
不要说是年纪大了,记性一定就差了,是你没有把人家放在心上。偶然的邂逅,细小的碰撞,却有着人世间少有而难得的信任与真情。你当初的感动,只是瞬间烟花的绽放,并不是那一溜儿玉簪花几十年持久地开放。
没有人再来打槐花了
另一处是槐花。
小时候,我们大院里,有一棵老槐树。在我们大院前的那条老街上,种着好多槐树。记忆中的北京城,槐树很多,几乎到处都可以碰到。槐树,应该是北京的行道树。这样的印象,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北京的树木品种很多,行道树也不只有槐树。但是,这样的印象,对于我却是根深蒂固的。
这样的印象,源于小学高年级到初中那几年,正赶上全国闹自然灾害,买粮食要粮票,粮食总是不够吃。各家都想办法挣点儿钱,好去黑市换点儿粮票,或者花点儿钱买高价粮。在我们大院里,不知谁发现了,槐花可以卖钱。因为槐花晒干了,可以入药。我们这条老街的东头,坐落着同仁堂药店的制药车间,那里就收购槐花。这样的信息被印证,迅速传开。于是,夏天槐树开花的时候,我们大院里,很多家的大人孩子都举着高高的竹竿,拿着麻袋,打槐花。
这些竹竿,以前是晾衣服用的,现在派上了新的用场。挥舞竹竿,如同舞枪弄棒,是我们小孩子最爱干的事情。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的槐花,哪里经得住这么多人打?很快,就被我们连叶子都快打光了。高举竹竿打槐花的队伍,浩浩荡荡,从院里出发,到大街上,到别人家的大院里,到处寻找槐树,为此和别的院子的人没少争吵,乃至打架。
因为我家的竹竿不够长,够不着槐树高枝上的槐花,母亲用绳子替我又绑上一节竹竿。记得有一次,打槐花的时候用力过猛,绑那节竹竿的绳子断了,竹竿落下来,正好打在邻院一个大男孩子的脑袋上。他二话没说,上来一把就把我推倒在地上,然后,又不依不饶把我已经打好装了小半麻袋的槐花都倒在地上,气哼哼地使劲儿用脚踩烂。我上前要和他打架,被院里的一个大哥哥拉住。回家的时候,他悄悄地把他麻袋里的槐花匀出一部分,装进我的麻袋里。
印象中,晒干后的一斤槐花才卖几分钱,或者最多是一角钱。但那时候一斤棒子面才要几分钱,这样的几分钱、一角钱,也是值钱呀。因此,再便宜的收购槐花的价格,也没有减少大家打槐花的热情。槐树开花的周期长,从六月一直能开到八月,正好赶上我们放暑假,便将打槐花当成热热闹闹的游戏,连玩带打,不亦乐乎。如果碰上打架,架不住我们人多势众,很多时候,更愿意起哄架秧子。在生活艰辛中找乐子,成为打槐花衍生出来的附属品。那时候,年龄小,吃凉不管酸,不知道大人们的心酸,更不会懂得槐树的遭殃。
是的,我将槐花也忘了。少年时自己的经历都忘了,还能指望你记住别人的事情吗?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其实,疼和愁,只是当时的感受,时过境迁之后,水过地皮湿一样,大多的记忆都早已经结痂,或者如同经过筛子之后被漏掉,记住的永远没有忘掉的多。我们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记住了什么,忘记了什么,是命定的,是由你的性情、性格和信仰所决定的。它们像相片的底片在显影液里的黑白显影,即使是再遥远的历史,再微小的事与人,在显现的那一刻,显现出的是你内心的一隅,让你可以羞愧,却无法遮掩。
前些天,在小区里散步,突然一阵风来,吹落了眼前一片槐花如雨,才发现这里种着一排槐树,这么多年了,天天和它们擦肩而过,却居然视而不见。又有一夜雨过,这里满地槐花如雪,才发现槐花居然是这样的多,风吹雨打,依然顽强不歇地开放出新花来。
没有人再来打槐花了。
如果修车姑娘长得好看些
还有一处花,是1974年看到的,当时叫它猫脸花。
那时,我在一所中学里教书。那一年刚刚入夏,天就拼命地下雨,而且,很奇怪,必是每天早晨下,中午停。每天上午第一节课前,就看老师们陆续进得办公室,大多被雨淋湿,狼狈得很。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一位教化学的女老师骑自行车来晚了,因为她第一节有课,刚进办公室,就听她抱怨:这雨也太大了,把我裤衩都湿透了!大家知道她在为迟到开脱,开脱就开脱吧,犯不上说自己的裤衩,多少有点儿让人不好意思。
没有想到,第二天,就轮到我不好意思了,出门没多远,自行车车锁的锁条突然耷拉下来,挡住了车条,骑不动了。雨下得实在太大,我拖着车,好不容易找到个修车铺。修车师傅修好车锁,我骑到学校,小半节课都过去了,学生看见的是淋成落汤鸡的我出现在教室门口。
下午放学,骑上车没多远,车锁的锁条“当啷”一声,又耷拉了下来,又没法骑了。先去修车吧。有个修车铺离学校不远,修车的家伙什都放在屋子窗外的一个工作台上,屋里就是家。修车的是个胖乎乎的姑娘,比我教的学生大不了几岁,长得不大好看,一脸粉刺格外突出。
不过,人不可貌相,小姑娘修车很认真仔细,见她拉开工作台上满是油腻和铁末的抽屉,一边找弹子,一边换车锁里坏的弹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她有些抱怨地对我说:谁给您修的锁?拿个破弹子穷对付,全给弄坏了,真够修的!话虽说得跟老师傅数落徒弟似的,她却很有耐心地从抽屉里不停地找弹子,然后对准锁孔,把弹子装进去,不合适,再把弹子倒出来,重新装。就像往枪膛里一遍遍地装子弹,又一遍遍地退出来,不厌其烦,也不亦乐乎。工作台上,一粒粒小小的银色弹子,已经头挨着头摆成一排,夕阳下闪闪发光。
开始,我心里在想,如果她上学的时候有这份专心,就不至于来修车了。后来,我对自己冒出来的这多少有些偏见甚至恶毒的想法而惭愧,因为她实在是太认真了,流出了一脑门的汗。为了这个倒霉的锁,耽误了她这么长的时间,又挣不了几个钱。
其实,她完全可以对我说这个锁坏了,修不了啦,换一个新的吧。她的工作台旁,就放着各种样子的新锁。换新锁,可以多挣点儿钱。我开始有点儿替她感到委屈,有些不落忍地这样替她想。可她却依然较劲地修我这个破锁,好像那里有好多的乐趣,或者非要攻占的什么重要山头,不把红旗插上去誓不罢休。而且,她还像个小大人似的,以安慰的口吻对我说:您别急,一会儿就好了!省得您过不了几天又去修,受二茬子罪!
我站在那儿看她修,看得久了,无所事事,就四下里闲看,忽然看见她背后的窗台上摆着两盆花。是两盆草本的小花,我走过去细看。花开的颜色挺逗的,每一朵有着大小不一的紫、黄、白三种颜色,好像谁不留神把颜色洒在花瓣上面,染了上去,被夕阳映照得挺扎眼。没话找话,便问她:这是你种的?什么花呀,挺好看的!
她告诉我,这叫猫脸花。她又告诉我,这是她爸爸帮她淘换来的药用的花,把这花瓣揉碎了,泡水洗脸,可以治粉刺。然后,她冲我一笑:说是偏方,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锁修好了,再也没有坏,一直到这辆车被偷。
现在,我知道了,她说的猫脸花学名叫三色堇。我读中学的时候,读过的外国文学作品中,好多地方写到了三色堇,觉得这个名字那么洋气,那么有文学味儿,让我充满想象甚至想入非非。后来,看到巴乌斯托夫斯不吝修辞地形容它:“三色堇好像在开假面舞会。这不是花,而是一些戴着黑色天鹅绒假面具愉快而又狡黠的茨冈姑娘,是一些穿着色彩缤纷的舞衣的舞女——一会儿穿蓝的,一会儿穿淡紫的,一会儿又穿黄的。”
我却忘了它。
如果修车姑娘长得好看些,或者当初她告诉我它的花名不是猫脸花,而是三色堇,我还会忘了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