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好，郑克鲁先生

12楼走廊尽头，就是郑先生的病房。

田老师敲了几下病房门，来开门的他的两位学生，把我们迎到了病床前。

郑先生在闭目养神。一位学生说，他眼睛刚闭起来，可以轻轻打声招呼，他看见你们来，会很高兴的，虽然他无法开口说话。

我和田老师都轻轻叫了两声“郑老师”，他果然马上把眼睛睁开了，看到我们，微笑着点头，插着输液管的手开始晃动，我马上伸手握住，他睁大眼睛看我们一会，很快又安详地闭起来。

我们退到走廊，和陪护他的学生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晚上10点20分，接到同事消息，说郑先生刚走。

这么突然！

难以入睡，想起了过去的点滴。

我读中学时，就已经知道郑先生大名。当时想读外国文学作品，但该挑哪些来读，心里没谱，是读了郑先生和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几位先生合编的《外国文学作品提要》，才算对作品有了大致了解，如同读书先读目录，这套“提要”，成了我读外国文学作品的很好指南。我从高中时代（20世纪80年代）买下第一册，到1993年看到书店有第四册出售而欣然买下，已经研究生毕业，在高校任教了。虽然因种种原因，我后来读的是中国古代小说专业，但对外国文学始终抱有浓厚兴趣。而郑先生的这套书，应该是我爱好外国文学的启蒙老师。

后来，我有幸和郑先生成了同事，他知道我喜欢外国作品，有他新译的作品，总会送我一册。偶尔也会和我聊上几句他翻译或者研究的甘苦。

“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你都读过吧？”

“是的，我家里有李青崖翻译的短篇小说全集，还有赵少侯他们翻译的选集。”我说。

“好的好的，那送你一本我分类选译的，看看我和赵少侯他们选的有何不同，我的分类有没有道理。”

他又道：“我刚译完的《爱情小说史》送你一本。你是研究《红楼梦》的，也应该说是研究爱情小说的。不过很奇怪，这本书里没提到《红楼梦》，不然对你就更有参考价值了。你别看这本书不厚，可我译得很苦，里面提到的不少爱情小说，我以前没读过，所以在翻译前，都得找来看一看，不然不敢下笔。但还是有几本没找到，只能小心翼翼完全根据作者的论述文字来译，心里其实没底的。”

“郑先生！您翻译的《第二性》得了傅雷翻译奖，您得了许多奖，不容易呀，祝贺祝贺！”

“谢谢谢谢。以前国内出的译本是节选，我总算全部译出来了。作者的语言是文学的，思考是哲学的，材料是历史的，这大概就是你们研究古代文学常说的文史哲不分家，其实很不容易译，我以前没有翻译过这类书，啃了一根硬骨头。”

“我喜欢普鲁斯特，没精力翻译他的小说，太长了，但我想好好研究一下。已经写出了一部分，但看来完不成了，只能作为未完稿出版。这里有一些我个人的体会，也许还值得出版。你感兴趣可以看看。”他补白。

“您已经得了哲学社会科学的学术贡献奖，怎么还不好好歇歇？”

“我正在加紧翻译《伏尔泰文集》，把值得翻译的都翻成中文，我就可以正式退休了。”

其实，他说这话，已经年过八十，退休好多年了。作为光启国际学者中心特聘教授，疫情发生前的许多年里，他几乎每天都来学校伏案翻译，寒暑假也不例外。来回拉着带滑轮的大行李袋，像出远门似的。里面装着他翻译的资料，还有一些日常生活必需品。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总有些感佩，也有一些心酸。